他也不管人家是真心还是假意,竟是来者不拒,一连豪饮十几展。裴崇、裴该还有张茂想帮他挡酒,他还不乐意,入席没多久,就把自己醉成了笑话。
裴憬挣开左右的扶持,想往妹妹所在的亭子走,结果一个踉跄差点跪在地上。
长河赶紧一把扶住他,两边又赶来不少仆役帮忙架住了裴憬。
张茂吩咐了几句,仆役们不顾裴憬的挣扎,你一条胳膊我一条腿的把他往男宾席的厢房架去。而张茂则脚底生风地朝裴妍所在的假山行来。
裴妍看着张茂突然来找自己,松散的心神一下子提了起来,内心激起一阵雀跃,若小鹿直撞。
这几个月来,张茂一直很忙。
张家的官运突然亨通起来。他阿耶接连打了几场胜仗,很得帝后看重。他兄长得以荫蔽,终于在入仕五年后,连升三级,如今是张司空手下最得力的左右手。他自己在兰台也很得主官赏识,只待史籍小成,必有右迁。
张家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不过,即便再忙,张茂还是会托裴憬给她带来不少新奇的玩意儿——凉州来的瓜果、器玩、珠宝,但凡张家老宅捎来的好东西,张茂必要给裴妍留一份。
前些日子,趁长辈忙着准备裴憬的婚礼,他们还忙里偷闲,一起去尝了城南的西域菜馆,里面有佐酒的胡姬跳胡璇舞,可谓热闹非凡。裴妍只觉处处新奇。
张茂却直摇头,点评说,这菜馆似乎从掌事到疱人都换了血,价格贵了许多不说,味道也不及以前正宗,就连那胡姬怕也是新进的,转的拍子都不对。
可裴妍却很喜欢,似乎只要跟他在一起,不管干什么,都很开心。
张茂脚大腿长,没几步就到了假山下。
“阿兄这是饮了多少酒,醉成这情状。”裴妍抱着廊柱,笑眯眯地问。
“他下旬娶妇,人逢喜事,能不多饮?”张茂拾阶而上,缓步移至裴妍身边。
裴妍所在的假山凉亭地势颇高,周围又有植被遮掩,向下看男宾的花厅一览无余,下面的人想看上边,却要特意打量。
张茂与裴妍早已熟不拘礼。他双手抱胸,懒洋洋地背靠在裴妍身后凉亭的红木柱子上,闭目小憩——人情应酬最是累人,尤其他这种清客出身的,更难应对,既不能喧宾夺了主,又不能缩头当摆设,这分寸,实难掌握!
亭子里铺有锦垫竹席。裴妍关切道:“既是乏了,何必站着,坐下来歇歇吧?”
张茂摇头,声音喑哑:“就躲片刻,一会还得下去。大兄那里不能离人。”
裴妍愧疚道:“总是劳烦你照顾我大兄。”
张茂却自然地道了句:“自家兄弟,客气什么。”
话音刚落,不等裴妍回话。张茂先就愣住,待反应过来,不觉自嘲,他刚刚说了什么?他和裴憬,一个姓张一个姓裴,什么时候就成兄弟了?若是外人听了,定要讥讽他自抬身价,一介清客也配与主家称兄道弟?他怎么能仗着裴家的爱重,在元娘面前信口雌黄?
他睁开眼,有些忐忑地看向裴妍。
然而裴妍白净秀丽的小脸上没有任何异样,反而感激地看向自己,似乎他方才的那句话理所应当。
张茂胸口一暖,悬着的心缓缓落了下来。是了,在裴憬和裴妍眼里,他可不就是自家人么?以真心换真心,他在这对兄妹面前,从来不用作假的。
他彻底放松下来,嘴角微弯,脑袋后仰,静静地靠在柱子上假寐。
裴妍则轻手轻脚地跪坐到离他最近的锦垫上,拿便面轻轻地驱散着飞来的蚊蝇,周围静谧无声,俩人一坐一站,只便面当风时发出些微轻响,宁静而舒坦。
亭外红枫漫长,裴妍挥扇间,张茂隐隐闻得她那自袖管中传来的混着忍冬的体香。他只觉裴妍的扇子比任何灵丹妙药都好使,寥寥几下,就把他的疲惫一扫而光。
他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即便是这般放松的时刻,仍留一只耳朵听着山下的动静。甚至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盼着有人来看到他们呢?还是不要被人找到?
他微微睁开眼,觑着身下的佳人,看似惫懒的眼尾藏着一丝隐隐的霸道。
若干年后,成了一方诸侯的张茂,午后独坐于姑臧南城的谦光殿理事,偶然抬头,看到琉璃窗外裴妍亲手移植的红枫绚烂似火,在风中慢摇轻晃,轻易就勾缠起他的回忆,让这个杀神忍不住弯起嘴角——元康五年,同样是一个平凡的秋日,他倚柱小寐,裴妍闲坐打扇,彼时岁月静好,山河依旧,洛阳城中衣冠繁华,这场景恍如昨日,萦绕不去,足以让他回味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