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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烛寺佳人录(75)

她似乎也不想注意,而是伸出藤萝一般柔软的手臂,紧紧抱住了唐云羡,“我最担心的人,其实还是你。古人文章里说,人生便是日暮途远,空悲叹多,哀离别多,你比谁都更能体会,所以你也最值得珍惜,见过世间最多困苦丑恶却还是想好好活着,云羡,你令我羡慕。我只要见到一点,失望一点,便觉得往后的人生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长公主的声音很轻,抱着唐云羡的胳膊也轻轻颤抖,像在枯藤上的萎叶,秋风起时便将坠未坠。

唐云羡没有办法安慰她,只得乖乖靠在长公主怀里,听着愈发揪紧的心跳,自己的心里也一片怃然。

她闻到了一阵血腥味。

颤抖从胳膊到肩膀,长公主松开了她。

唐云羡震惊地看着长公主腹上已经深入的匕首,和染红大片道袍的鲜血,大脑一片空白。

“你劝过我的话,我其实并没有放在心上,我太相信人和人之间的感情,相信过去的情谊,相信血缘,相信自己和其他那些死在牺牲里的旧朝公主是不一样的……”

长公主的脸白得像一场新雪,唯独嘴唇渗出的鲜红血滴刺目耀眼,她把匕首刺进自己的腰腹内,半斜跪着,汗和血一起滴下来。

“我是真的很失望,也不想背着莫须有的罪,只是有点对不起你……和你们,你师父让我照顾玉烛寺的晚辈,我这次食言,九泉之下并没有脸面见她了……”

唐云羡快要被内心的绝望撕裂了,她像被关进了巨大而透明的牢笼,拼命敲砸也出不去,只能眼睁睁看着长公主的血越流越多,声音越说越小。

唐云羡恨自己一早就该知道,长公主就像切得纤细单薄的玉片,晶莹剔透至纯至美,却最容易折损,她怎么愿意这样蒙尘藏垢得离开,又是在如此的失望之后,她只是对自己的哥哥失望吗?不,她已经对活下去这件事本身失望了。

对许多人来说,失望只是每天重复的麻木,但对像长公主这样玉质高洁的坚冰,一次折磨便是融化的时刻。

“走水了!”

门外的禁军从静止的黑影到来回晃动,不知什么人喊了一声,一切都开始混乱。

烟尘先一步进入殿内,火光在外照亮长公主苍白虚弱的笑容,她又摸了摸唐云羡的头发,像是不舍也像是安慰,又抬手去擦唐云羡眼角溢出的满是悲愤的泪水。

手在缓慢抬到一半时顿住,随后便永远得垂下,和身体歪着坍塌向一侧,再没抬起来。

唐云羡的喉咙可以发出轻微的声音了,像震颤着却无能为力的呜咽,她身体每个肌肉每个骨骼都在用力,汗水大颗大颗晶莹滚落,用尽全部力气,却仍然不能动弹分毫。

火烧了进来,火舌舔舐过窗沿,燃着帷幕,殿内两个一动不动的人,一个像是酣睡般平静,一个眼泪布满脸颊。

先落地的是烧着的烛台,颓然倾倒,又点燃了唐云羡所在箱子边挂得一幅前朝名家的工笔山水,裱画的是掺了金线的丝绢,燃烧时迸出金灿灿的光,很快挂画烧得只剩下灰烬,带火的木轴擦着唐云羡的肩膀掉落,滚向火海。

门开了,一个人影冲了进来,唐云羡来不及看是谁便被抱了起来。

浓烟滚滚,时平朝身上已经淋了水,竟然还有一丝凉意。

他抱起唐云羡,只以为她是吸入了浓烟昏过去,再一看长公主也晕倒在地,便咬牙打算两个人一起救出去。他把唐云羡直接横过肩头,伸手去捞长公主,碰到的却是一滩猩红的血水。

时平朝猛地怔住了,,飞快去试探长公主的鼻息,空落的指尖却一无所获。

这时肩上传来阵阵战栗,时平朝才发现唐云羡没有晕倒,可他也没有时间再拖延,只得最后悲伤地看了眼长公主的尸体,趁着自己放火造成的混乱,带着唐云羡夺门而出。

附近都是围堵的禁军,这时逃出火场再想贸然离开枯荣观实在太冒险,时平朝直接冲向花园的地窖,这里只是平时摆放一些树种花草的小库,掀起木板后他抱着唐云羡跳下去再盖好,木板的缝隙里,天空和浓烟被切割得四分五裂,时平朝放下唐云羡,目光在黑暗中撞上那双悲愤绝望的双眼。

长公主的死他也尚在震惊,然而看似中毒的唐云羡似乎是目睹了一切,她脸颊上的泪已经被火烤干,身上像落雪一样散着灰烬。

时平朝去试了唐云羡的脉搏,他自然知道这是埋心散,唐云羡从前就中过这毒,之前他听闻苏蕴带走了她,又知道那天在街上一向不善表达感情的她那样热烈,想必是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时平朝急急赶来得知苏蕴带着唐云羡来了枯荣观,便想到用火制造混乱。

但他似乎来得晚了,想到公主惨死,时平朝的心底也被自责的狂潮没过。

头顶上不时有忙于救火的禁军跑过,土块震落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时平朝伸手拂去她脸上的灰尘与浮土,最后手停在冰冷苍白的脸颊上,他不敢说话,怕上面的人听见,只能紧紧抱着她,希望她能通过感知他的力量和存在能获得从悲伤中片刻的喘息。

时间过得很慢很慢,有人在他们头上喊火灭了,有人忙着去通传,他们还抱在一起,一动不动。

时平朝感觉怀里的人在颤抖。

那是一种幅度很小但却剧烈的起伏,像她的心脏彻底疯了在体内乱撞,想要逃离这个紧绷如新鼓的皮囊,但无路可走无处可逃。

他觉得唐云羡要被撕裂了,被她的怒火和悲痛从里往外撞开撕开,他紧紧抱着她,想箍住这力量,他们的骨头隔着皮肉顶在一起发出绝望的吼叫,时平朝死死压住唐云羡的后背,按住她心脏的那一侧,像要把她已经狂乱的心按回去。

终于,她没有力气和他的怀抱对抗,松弛得像一滩快蒸发了的水,但时平朝还是紧紧抱着她,马蹄从他们头顶踏过,震颤落的土块比雨滴还碎,他不松手,她却一动不动,直到头顶什么声音都没了,两人的呼吸一强一弱还在狭小的地窖里磕碰。

作者有话要说:把头顶的锅盖换成防爆盾……

第60章

凉凉的风吹在脸上, 仿佛熬过了一整个严冬, 清衡终于觉得有一丝暖意朦朦胧胧贴近了身体,在暖意里还有一丝苦辛的药香, 若有似无荡过空濛的神魂,她的神智逐渐苏醒,费力试着睁眼, 好几次后才成功。

原来那丝暖意是阳光,可禁军大牢里是不会有阳光的。

清衡猛地坐了起来。

她在一张床的内侧, 外侧是还昏迷的徐君惟, 两个人都换上寻常的衣服, 阳光从对窗照透窄而简陋的房间,除了床和座塌,就只剩两个敞开这斑驳掉漆的箱子,几件颜色暗淡的衣物一半在箱子里,一半垂在地上。到处都是灰扑扑的, 到处都是药味, 只有淡金色的阳光柔和灿烂, 让清衡有一丝真实的感受。

清衡浑身上下鞭笞过的地方都还撕裂般疼痛, 她提不起力气,只记得之前自己在牢里昏过去,为什么一睁开眼又自由了。

“君惟……”涩哑的嗓音吓了清衡自己一跳,她轻咳几声,又小心翼翼碰了碰昏迷的徐君惟,“君惟……”

徐君惟隔了半晌才缓缓睁眼, 她的脸色更苍白,换了一身女装后,她只是个容貌英气又明朗灿烂的姑娘模样,没有之前风流倜傥的男子风韵了。

“这是……哪啊?”徐君惟坐起来时疼得闭紧双眼倒吸冷气。

清衡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她看徐君惟直发抖,于是便想问她是不是伤得厉害,她们在被抓走后分别关押,也没有再见了,徐君惟却忽然用凌厉的眼神示意她噤声。

有脚步声。

徐君惟听力更敏锐,她顺手抄起床头案几上的空碗,运劲指上掰碎下一块瓷片,这已经让她身上的鞭伤牵动,冰冷的汗珠划过脖颈,所到之处激起阵阵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