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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烛寺佳人录(76)

门开了,徐君惟的瓷片到底没有出手,她露出个灿烂的笑容,倒让进来的穆玳吓了一跳。

“小穆!”

清衡也笑了出来。

穆玳却没有笑,她端着的托盘里放着两碗冒热气的药,走到床前重重撂下,捡起被徐君惟掰碎的碗,“一醒了就开始惹人烦。”

往常她这样说,徐君惟是一定要回嘴吵架的,但这次徐君惟只是赧然笑笑,“我就知道你们一定会来救我和清衡的!”

“不是我们,是云羡救了你。”穆玳低着头,侧身去拿药,面容隐没在阴影中。

“都一样啦!她人呢?”徐君惟笑着接过穆玳递来的药。

清衡接过穆玳递来的药,没等开口询问唐云羡和长公主的情况便被穆玳冷冷打断,“先喝完你们的药,一会儿又昏死过去,我就管你们自己跑路了。”

早就习惯穆玳的表里不一嘴狠心软,两个人都忍着极苦极涩,闭着眼睛一口喝完,徐君惟嚷着要喝口水缓缓,穆玳默默走到一旁替她倒好端至面前。

阳光斜过穆玳婀娜纤细的身体,她像被淡金色的柔雾拥簇,荆钗布衣也难掩天姿,清衡见她走路时动作艰难缓慢,于是便问道:“阿玳你是受伤了么?”

“嗯,君惟替我挡下一招后我被苏蕴刺了一剑,没死,不碍事。”

她声音轻得过分,末尾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颤动,清衡盯着穆玳长而翘的眼角,那里有一滴晶莹的泛光被太阳照得闪闪发亮。

“阿玳……”清衡心中忽然刮起了风雨,预示着她自己的不敢相信的不详。

徐君惟没有注意,她还在为苦药的余味折磨,灌了整整一碗水,才涩着脸说话,“云羡呢?她是出去打探消息了么?”

穆玳没有回答,她背对着两个人,被阳光照得明亮的背影却仿佛立在一场无声的暴雪中,让人心尖泛寒。

徐君惟也愣了,声音忽然急促,“云羡呢?”

不顾伤口疼,徐君惟跳下床三步行至穆玳面前扳过她单薄的肩。

穆玳的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决了堤,崩溃般滑过苍白如雪的脸,淌下尖尖的下颚,“我不知道。”她哭着哽咽,“我不知道……”

徐君惟傻呆呆地看着穆玳,清衡摇晃着站起来,她的脸更白了,“这是哪里?”她的眼泪也落下来,“在我们被抓后发生什么事了?”

穆玳不再哭了,她像是拿刀似的力气狠狠抹掉脸上的眼泪,所有的悲伤无助都在眼泪被擦掉的一瞬间从她的眼中消失,“这里是春亭镇,帝京往北,明天我们出发去新郑,再两天就能到。”她语气冷冷的,毋庸置疑的样子让清衡和徐君惟想起发号施令的唐云羡来。

“回答我们的问题啊!”徐君惟不肯松开握着穆玳肩膀的手,她的指节已经因为用力而青白,穆玳挥手打落她的胳膊,“她拼死救你们出来,不是为了让你们问这些问题的。”

穆玳转身,撞上了清衡的目光,和激动的徐君惟不同,清衡的眼泪沉默却让人难受,她静静地哀求似的望着穆玳,这目光仿佛能融化一切,穆玳躲开了,她走到门前却又停下,但并没回头。

“今天早晨的消息,两天前枯荣观大火,上谕说是她畏罪自裁引燃后殿,和她死在一起的还有玉烛寺的余孽。”

她说完迈出屋子,从外面关上了门,她没有走,后背倚靠着门也支撑不住身体,穆玳一点点下坠,最后跌坐在地,眼泪无声无息,腰腹的伤口也是一样又冒出血来,可心里像有一场大火正在肆虐,灼烧的苦痛压过了伤口的真实,她感觉不到血和自己,只觉得世间的一切都在和自己一起跌落。

帝京,城南。

院子里的榆树在一夜疾风骤雨后也留不住最后的夏天,簌簌而落的叶子还没来得及变黄,满地都是堆叠的浓绿。

一双软底重绣又坠着珍珠的宫鞋踏在落叶上头,发出沙沙的响声。

院内简陋茅屋的门开了,从屋内走出的时平朝立刻看到了笑着望向自己的苏蕴。

“我的眼线如今也算遍布帝京,即便如此你还能带着她藏上三天两夜,真不愧是太后教出来的晚辈,闻青时,你也是可惜了。”苏蕴像是来走亲访友一样自然,笑吟吟的脸上看不出杀机,她裙幅曳地,仍然是宫中的打扮,与这简陋的院落格格不入。

“我也不意外你能找到这里。”时平朝的确没有太惊讶苏蕴的到来,他谈吐平和,走过苏蕴,从井里打起一桶水来,冲洗了挂着一层褐色药汤的空碗,“长公主自己死于后殿,上谕却说玉烛寺的余孽也死在其中,无非又是你嫁祸的把戏,把烧焦的尸体混入其中,一则让皇帝以为玉烛寺与长公主真的有所勾连,二则让他相信玉烛寺不剩什么活人,为你将来行事方便。你如果真的想斩草除根,大可以把消息告诉禁军,让禁军直接抓走我们即可,不必自己前来,你不想至云羡与死地,那么,又是为什么而来呢?”

苏蕴的头娇俏地歪向一侧,忍不住击掌赞叹,“难怪云羡会喜欢你,要是我早点遇见你,只怕也要倾心了,可惜,这么聪明的人明珠暗投,一辈子要么抬头看星星,要么低头记星象,原本整个天下,其实是有可能属于你的呀。”苏蕴这样说,便像是真的在惋惜一样,“我来只是探病,抢不走你的心上人,不必怕我什么。”

她正说着,唐云羡循声走了出来,刚凉的秋风似乎都能吹倒如今憔悴支离的她,苏蕴也微微一怔,看她乌黑长发挽在肩头一侧,衬得脸颈白得凄惶可怜,那双哪怕发出狠戾凶光的眼睛不论怎么剜在自己身上,也少了当初那一份自信无畏的明光神采。

可很快,苏蕴的诧异就变成一丝快意的笑,时平朝走过去扶着唐云羡,却被唐云羡制止,她自己摇摇晃晃走到了苏蕴面前,“你在长公主的后殿里放了其他尸首?”喑哑低缓的声音比她如今的神情更让人难受。

“是啊,只放了一个。”苏蕴意味深长一笑,“我这两天夜里只要想到你那三个不争气的所谓朋友,她们逃在外面到处躲藏时,听到长公主和可能是你的人死在火里,就觉得舒心快意,想到她们说不定为此而悔恨不已,憎恨自己弃你而去,我更是比做个无边好梦还开心。”

“真是让你费尽心机也要证明我是个失败者么?”唐云羡并没因为这番话激动,她眼里都是锐意的恨,可语气并不起伏。

“最让我开心的是,这几天我等啊等,想看看她们会不会冒险回来找你,可是云羡啊,没有人为了你回来,她们都丢下你去过新的生活去了,你看,最后你也还是没有朋友的人,你相信的那些人和事都会欺骗你,最后还是我证明了自己是对的。”

“你是对的?”

“当然,你一次次被背叛还不足以证明人的卑劣么?包括我在内,人就是这样的啊,卑鄙自私,毫无可怜之处。”苏蕴笑笑,“所以踩在他们身上往高处走的时候,你为什么会有负罪感呢?”

她走向唐云羡,时平朝立刻警觉地也跟着往前,苏蕴却只是朝他笑笑,绕着唐云羡走了一圈,重新回到她的面前,伸手接住一片徐徐下落的榆叶,“贵妃按我的话去劝说皇帝,按照畏罪自裁给长公主定罪,如今已经昭告天下了,玉烛寺之前惹下的麻烦她死了也抗走了,今后玉烛寺作乱的理由也更是捏在咱们的手里,我的报复,大概还算精彩么?玉烛寺卿唐大人?”

唐云羡忽然笑了,“你就打算拿这个谎话去堵天下悠悠之口吗?”

看着她的笑容,苏蕴的笑却骤然消失,她冷冷逼视唐云羡,雷霆之威惊雷一般席卷着肃杀,“天下悠悠之口无非是乌合之众们的自以为是,他们要是真能以言乱政,那为什么无论皇权更迭还是朝代兴替,他们都死得默默无闻?因为他们什么都不是,他们是别人脚下的尘土,一步步送人高升,却连活着都无法自己主宰。这样的悠悠之口,我给个闭嘴的理由已经算是仁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