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煦颔首:“这有何难,单祁,朕命你为柳卿诊治,直到痊愈。”
单祁面露难色。
赵煦:“怎么?不愿意?”
柳叶微微阖了阖眼睑,单祁略显无奈地应允了。
单太医退下之时,从单美人身边经过,见他微微躬身致意,继而匆匆而去。单美人往亭子这边瞧了瞧,许是看见有他人在,只是远远地朝赵煦施了一礼,转身离去。
赵煦又与柳叶谈论了一会儿朝中之事,复又提到孩童失踪案。
柳叶:“孩童失踪最早在八年前出现,后来倒是平静了许久,直到四年前方又复现,而宁俊生的账册也是从这个时间开始,之前虽有贪贿搜刮,倒也不太过猖獗。四年前从私盐贩卖开始,后又有专银贪贿,更有湖州税赋随意增加搜刮所得。光此三项便怕是要顶过半个国库。”沉吟了一下,“两者之间许是有些关联。”
赵煦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伯植分析得有理。那就着人速速查清其间的联系。”顿了一下,“大理寺的人手可够?需要朕从别处调派人手给你吗?”
柳叶摇了摇头:“微臣觉得此事还是越少人知晓越好。”
赵煦颔首:“凭着宁俊生,一个从五品外官,想要兴起风浪着实不易,此事若是牵涉汴京,难保没有官员牵涉其中,涉及面广了反倒容易泄露消息。嗯,还是得劳动伯植继续追查下去。”
柳叶行礼:“微臣遵旨。”
“什么尊不遵旨的,你且将身体将养好了再说,不要事必躬亲。”
临走的时候,赵煦问:“章惇,伯植可曾听闻?”
柳叶摇了摇头:“我只知他曾官拜副相,后来却被贬黜。其他一概不知。”
赵煦颔首,“想当初,他的一命还是我给救下的。”太皇太后本意是要将其与蔡确一般,流放岭南,任其在炎瘴之地自生自灭。幸亏他及时出面,将他贬为提举杭州洞箫宫,免除他受炎瘴之苦。
且不论他是奸是忠,且不论他是新党或是旧臣,就因为他是章惇,他便一定要救他的。
那一年的仲秋,父皇大宴群臣。
那天他因为练习宴会上的仪态,没来得及吃饭,到了开席时已经饿得不成样子,捡了一块沙枣糕吃,吃得慌了,糕渣落满衣襟。母后在高高的宝座上对他道:“延安郡王,你身为皇子,怎么能在朝臣面前失了仪态?”
为了仪态而失了仪态,他的眼中蓄满了泪水,却不敢让它们落出,只能拼了命的忍住。
母妃在旁侧悄声安慰着他,他却不能开口说话,一旦开口,那强忍着的泪水极有可能就要夺眶而出。
坐在斜对面的小女孩冲他笑了笑,捡了块糕用更加豪放更加没有仪态的方式吃了,然后对他吐了吐舌头。
他破涕为笑。
“这是章府的孙小姐。”母妃轻声告诉他,“闺名文静。”
他记住了那个叫文静的女孩儿,一点儿也不文静,反倒有些古灵精怪。
后来再见文静是在腊月里。腊月里,宫中总有各种祭祀,他总得穿着端正的祭服,迈着方正的步子,随着祭祀官的唱礼而跪拜或是叩首。
那时的他为何总是饿得那么快,一场祭祀尚未完成就已经饥肠辘辘。有一场祭拜是只能父皇母后参与的,他好不高兴地躲在外殿偷闲。
她悄悄地找到他,从怀中取出一只烤得微焦的地瓜给他。
那只地瓜的香味,直到今日他依旧记着。
☆、第五十章
单祁来柳府时,柳叶正在批改文书。
门房直接将人领进了书房。
相互见礼之后,杨婶奉上香茶。
柳叶开门见山道:“昨日里单太医已经为我诊了脉,想来知道我的病症了?”
单祁面色凝重:“柳大人自己应该也是知道,你这并非染疾,而是中毒吧。”
柳叶颔首:“知道。单太医可知道我为何要将你请进府中?”
单祁略微思量了一下,“莫不是柳大人不想圣上知道你的病情?”
不想让他担忧是其一,其二……柳叶微微挑起一个唇角,“据说我的毒唯有太医院能解,故而……”她特地将故而两字拉得极长,趁机观察单祁的表情变化。
单祁闻言眼底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而后面露一副震惊之状。
柳叶续道:“故而请单太医来帮我想一想,太医院哪位太医擅毒?”
单祁抱拳起身:“柳大人,若是无凭无证,切莫信口雌黄。你若有真凭实据,只管拿出来,哪怕告到御前,我单祁绝不姑息太医院。”字字铿锵,很有几分义愤填膺。
柳叶不恼,微微挑了挑唇角,示意单祁坐下,“单太医太过紧张了,我是想请单太医为解毒,何来告到御前这般严重?”
单祁摆了摆手:“单某人并不擅长解毒,且柳大人身上的毒并非寻常,单某连见都不曾见过,哪来解除之法?倒是你身边的这位高手,驭药得当,为大人控制得极好。”
柳叶微微笑了笑,示意单祁喝茶,徐徐道:“单太医过谦了,若是单太医真是尔尔之辈,怎么能任太医院医正一职?这岂不是显得圣上不够圣明?”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叶,饮茶之际,眼角余光透过盏的边缘看向单祁。
单祁略微局促,却在努力保持淡定。
在见他之前,柳叶已然做了了解。
单祁,四十有五,师从原太医正冷长卿。熙宁八年,正值风华的冷长卿忽然辞去太医院所有职务,悄然离开了汴京。走前,在先帝面前举荐了自己的弟子单祁,一晃已是二十年。
单祁于药理医术深有天分,几乎是杏林天才。于人情世故却有些迂腐,为此,在宫闱间免不得吃亏。得亏太皇太后向来信任他,护他三分。
查清他的为人之后,柳叶对于他授意杜月梅博宠和授意如凝投毒之事,产生了很大的怀疑。
“柳大人,我单某人向来不擅言辞,圣上也是明了的。你不必抠我的字眼儿。今日有什么话尽管直言,不必旁敲侧击,指桑骂槐。”单祁面露愠色,言语中竟然掩不住的气愤。
柳叶微微垂了垂眼睑,“据我所知,宫中的单美人是单太医之女,那日父女相见,却没见单太医与美人言语。”
单祁面无表情,淡淡回道:“既然进了宫,剩下的就是君臣之谊。柳大人觉得我见了单美人该做何举止?”
一时间,柳叶竟无言以对,寂静在书房中弥漫。
“大人。”冷月适时出现,端着一碗汤药进来,“该喝药了。”
待喝完药后,冷月并不如平常那般转身就走,而是朝着单祁微微颔首致意:“单太医,可记得冷长卿?”
单祁微微一顿,眼眸变得闪烁:“那是我的师父,自然记得。”
冷月面容微微带出一些神色,“那你可还记得他说过的‘医者,先正其心,再精其技,方可救死扶伤也’么?”
单祁眼眶中蓄起一汪浊泪,“记得,记得,从来不敢忘记。”
冷月微微欠身,端着药碗退下了。
单祁抹了抹眼角,对柳叶道:“请教柳大人,适才那位是?”
其实,关于冷月的来历,柳叶并不曾过多打听,只记得她家传医术,年纪虽小却已是杏林高手,在江南一带略有名气。
柳叶:“那是冷月大夫,我现在的身子全靠她调理着。”
单祁怔怔望着门外,喃喃:“姓冷?”继而又低吟,“医者,先正其心,再精其技,方可救死扶伤也。”太多年了,久到他淡忘了当初师父为何离开。也许,自己也时候离开了……
“……我愧对师尊,愧对师尊啊。”单祁老泪纵横,良久方平静了情绪,“柳大人,我有话说。”
当初,润王颜薨,杜月梅离开润王府,去往何处,并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关心一个婢女的生死去向。
“户部的秦骁大人与我有故,半年前,他的生辰宴上……”单祁一脸懊恼之色,“我贪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