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与她谈笑风生的宋公子,此时却是如此忧郁。
他们是同一个人,却是如此的不同。柳叶的心在融化。
“一时失手,无双失礼了。”柳叶微微福了福身,“宋公子莫怪。”
赵煦伸手虚扶了她一把,“想来无双姑娘是跳舞累了,才会手滑。”望了望地上的碎瓷片,“我说要与姑娘践行,哪能喝姑娘的酒呢?连酒杯都笑我小器,你瞧它自行了断了不是。”
柳叶扑哧笑了出来:“宋公子真是会宽慰人。”
赵煦也笑了笑:“既然是我给姑娘践行,这酒自然是要喝我的。”回头,“郝随。”
郝随上前一步,躬身道:“老奴已经让人备好了。”
锦乐坊的后园,几簇牡丹早已过了花期,只剩下几丛绿叶。□□结着花苞静待绽放。
有月当空,浩浩银灰洒了下来。给整个后园罩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犹如少年那浅浅的忧郁。
酒菜置于廊下,两人对相而坐。与皓月,花丛为伴,酒香为佐。
“姑娘可否摘下面纱,让在下一堵真颜?”
柳叶迟疑了一下,缓缓摘去面纱。月华下,灯影里是一张玲珑精致的面庞,年轻而美好。
宋公子呆愣良久,道:“也许姑娘不信,我早已认得姑娘。”
柳叶浅浅笑了一下,端起酒杯回敬:“得宋公子赏识是无双的福气,无双也将公子视为故日之交。”抬了下酒杯,“先干为敬,以谢公子抬爱之情。”
宋公子痴痴望着她出了一会神,一仰脖子将杯中酒饮尽。
再满上,宋公子端起酒杯:“得识姑娘是我的福分,只可惜相聚时短别亦长……”苦笑了一下,“这一杯敬姑娘,祝姑娘一路顺风。”一仰脖子,又是一杯下肚。
郝随立在远处,跺着脚着急,心中暗念“官家,可别再这般喝了,伤了龙体可怎么好。”
宋公子给自己的杯子再次满上,“第三杯,我敬姑娘……”
柳叶抬起了杯子,接过话头,“宋公子若有心,就祝有缘再见,可好?”本来今夜的目的是让他死了对她的那份心,谁知临了,她竟然舍不得了。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说:接近他,了解他,帮他化解那眉宇间淡淡的忧愁吧。
那种感觉,好像从骨子里蹿出,又好像是生来就被种进心中,第一眼见他便已经开始发了芽,而刚才,他的眼角眉梢染上了落寞之时,瞬间便窜长成了一团纠葛的藤蔓。
宋公子呆呆望着她手中的酒杯,半晌,方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眼睛:“有缘再见?我还能再见姑娘吗?”
柳叶莞尔一笑:“天下很大,我可以去很多地方。心却很小,难得遇见一知己。离开汴京不过是去游历罢了,不日便会回来。”
此言一出,宋咏如同捡到糖果的孩儿,竟然露出一脸的喜色来。“如此,我还是得以见到姑娘的?”
柳叶微微颔首。
宋咏将手中杯子往前一送:“如此,我们干了此杯,便算是定下了再见之约。”一仰脖喝尽。
柳叶也一口干了杯中酒,谁想喝得急了,竟引得一阵咳嗽。
宋咏忙掏出一方锦帕来,递给她:“可要紧?郝随,郝随,快,拿水来。”
柳叶捏着这番带着淡淡体温的锦帕,上头还有浅浅的香味,是一种好闻却说不上来的香味。本以为自己的少女心性在历经磨难中已经消失不见了,谁曾想就这样被唤醒,犹如逢春初长的柳芽儿,似有若无的萦绕着。
回到小宅,如凝已经安睡。柳叶将锦帕小心收好,心头竟是他那慌乱的眼神。上床歇下,想着这锦帕待洗净了,下次还给他罢。
到了第二日华灯初上的时候,一辆单辕马车停到了小宅门前。车上下来一个人,面容白净,二十五六的模样。虽说他身着寻常百姓服色,举手投足间却散发着一股子不同寻常的架势。一进门便问柳大人何在,那嗓音不似寻常男子的声音。
柳叶闻声出迎,那男子先是拿眼上下打量了一番,而后拱手客气地道:“柳大人,我家主人有请,劳烦柳大人移步相见。马车就在门外,柳大人请。”男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既客气又不容拒绝。
柳叶从男子开口时便已看出,此乃宦官。那么他的主人定然是宫中之人……“有请兄台稍后,容我更衣。”
男子道:“只是寻常闲话,柳大人不必过于客气。”竟然拦着不让其去更衣。柳叶无奈,又道:“可否容我嘱咐家人几句?”
闻声出来的如凝已经在门口,听见这句话,提着裙子就走上前来,眸中尽是担忧之声。
柳叶与她道:“我去去就回,你关好门户先歇下,不必等我。”
如凝噙着一汪泪水注视着柳叶掉头而去。
单辕马车过香街亭,穿过小半个东京城,一路往皇城而去。
马车虽说不大,外头朴实不起眼,里头却是干净整洁,坐凳小几都用锦缎罩子罩着,小几的角落里置有一只玲龙小巧的香炉,里头有一股淡淡的烟雾在外溢,气味甜香清醒。实则内秀其中。
那男子上车始便拢着袖,阖着眼假寐。
柳叶只得安静坐着,时不时掀开窗帘看看外头,华灯下的东京繁华如梦。然而越往皇城去,街道路面越显得幽静。虽说大宋朝不似隋唐那般行宵禁令,但寻常百姓也是不敢在皇城跟下造次,故而,喧闹的夜市多少要离得皇城远一些。
车子穿过一高大的门洞,在马车渐渐远去的后方,有合门守卫将朱漆大门合上。
男子对外头的车把式道:“相国寺。”眼睛依旧未睁。
车子微微往左手边转去,过州桥,而后缓缓停下。
男子睁开眼睛,率先下得车来,伸手搀扶柳叶:“柳大人仔细脚下。”
二人并未从相国寺的正门进去,男子领着柳叶从掩在一丛芭蕉后面的朱漆角门进得里面。又在游廊里左拐右拐,走了有一刻钟,停在一道门前,道:“柳大人稍后。”
男子上前轻轻叩了叩门棱,里头传来一个少年好听的声音:“郝随么?让人进来。”
郝随屈身回:“是。”将门推开,退后一步:“柳大人,请。”
柳叶进得门去,吱呀一声,郝随已经将门掩上。
里头点了许多蜡烛,亮如白昼,一名身着明黄衣袍的少年正伏案写着什么。
自从郝随的出现,到马车进到皇城,柳叶已经将他主人的身份才出六七分。再看见那一身的明黄之色……此少年不是大宋皇帝还能是谁?
柳叶掀起袍袂,跪伏在地:“臣柳树,叩见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煦淡淡道:“平身吧。”
柳叶起身,立在阶下。
赵煦手中的狼毫依旧在游走,并无停止之意,他的心专注在笔下的文字,似乎将立在一侧的人给忘了。
远处传来几声梆子,入更了。
赵煦停下,将狼毫架在笔架山上,方道:“太皇太后凤体欠安,朕正在为她抄经祈福,故而不得中途搁弃。”这算是给这少年臣子一个冷落他的解释吧。
柳叶垂首,恭谨道:“陛下对太皇太后的孝心,必能感动天地。”
赵煦擦了擦手,方抬起眼来看眼前的少年臣子,“此番湖州贪贿案破获,宁俊生落网,柳爱卿功不可没。朕这几日一直在寻思该如何奖赏与你,既能显得天恩浩荡,又能让爱卿发挥所长……你是伯植?”
柳叶惊得抬眼一望:“宋,宋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原来你就是皇上?原来我暗恋的居然是皇上?天啦噜。
☆、第三十一章
赵煦想起那夜之事,不免有些生气,“伯植好大的架子,那一晚,朕足足等了你两个时辰,连面都不曾露一个。”
柳叶连忙跪下,请罪:“臣该死,那一夜臣去了,只是途中发生了些事情,待臣到时,圣上已经移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