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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有扶苏(5)

此番手段,却是让他不得不对过去的认识有所改观了。

*****

数日后,李斯于书房求见嬴政。

他今日前来,乃是为这些时日于朝中争执不休,却又始终没有定论的话题——分封还是郡县?

有别于当时天下的其他诸侯国,早在多年前,秦便已然采取了郡县制。避免国中之国各自为政的同时,又能足够权威地把控地方,确保帝王无上的权力。

只是,此刻是否应当在全国推行,在朝中上下却又有了异议。

嬴政一身皂色长袍,背身立于昏暗的大殿之中,整个人散发着沉重肃穆的气息。他闻言沉吟了许久,没有说话。

实则这前世的一幕幕,在他心中仍如明镜一般地澄澈清晰,根本不曾忘却一分一毫。然而他却分外耐性地一直等着,等着李斯或者其他什么人,向他提出这般建议。

除却扶苏的种种,他从不认为自己的前世有何不妥,故而也无心去改变什么。他只是想借机看看,自己身边这些人,是不是还一如往昔。

故沉吟片刻之后,他转过身来,慢慢道:“此法可行,即日便由你起草相关条例,再交予朕过目。”

李斯心下虽讶异对自己的提议,嬴政竟不曾让群臣议过,便下了定论。然而细细一想,却倒也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独断而不容忤逆。

“诺。”由是他上前一拱手,恭敬应下。

嬴政已然徐徐走到书案边,俯身拿起一卷竹简,面无表情地垂眼看着,口中道:“你且去罢。”

然而李斯却立在原处,一时未动。抬眼看了看他,却道:“陛下,臣有一事奏报,不知……当讲不当讲。”

嬴政并未抬眼,闻言只道:“讲。”

李斯停顿了片刻,道:“臣听闻……长公子近日有心研习法家学说,不知陛下可知此事?”

“哦?”嬴政闻言,翻阅竹简的手竟是一顿,抬起眼来,“此言当真?”

“不敢有半句虚妄之词。”李斯垂首道,“此事朝中已有传言。”

那日虽应下扶苏的暗示,然而李斯在官场混迹多年,自然比旁人多分心思。心知纵然这长公子有意拉拢自己,但毕竟离皇位还有一步之遥,便是这一步,也有可能差之千里。

而这朝中最举足轻重的,自然莫过于面前的人。故李斯今日对他言明此事,便是有意探探嬴政,对此事将会作何反应。

然而他未曾料到,嬴政将手中书卷挪了开去,看着他微微挑了挑眉,竟是轻笑了一声,道:“他平日里只把儒道挂在嘴边,也会有研习法家学说的一日?”

见他如此反应,李斯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便只能道:“兴许是公子忽然顿悟……”

“有意思。”嬴政却已是喃喃地打断。他面上那抹笑意还在,然而这话却仿若自言自语。

李斯默然,片刻后却见嬴政慢慢收了笑意,只道:“朕已知晓,你且退下罢。”

李斯应声而退,然而方一转身,又听嬴政道:“等等。”

“陛下有何吩咐?”

他回过身去,便听嬴政道:“扶苏初涉此道,必有疑惑,若他愿意,今后你便是他的老师。”

这却又是李斯不曾想到的,但他并未在面上表露出来,闻言只道:“诺,臣定当全力而为。”

嬴政立在书案边,直到李斯告退而出了许久,都不曾重新将目光挪回手中竹简上。

片刻之后,他忽然放下竹简,大步而出。

*****

后院里之中铺着一张竹席,扶苏如往常一般跪坐在其上,翻看着手中的竹简。

时已深秋,梧叶已掉落殆尽,枝头一片稀稀疏疏,而院中的地上却满是枯枝败叶。

在他身后,下人拿着扫帚正轻手轻脚地打扫着落叶。而扶苏恍若未闻,目光只落在竹简之上,神情似是格外专注。

只是下人打扫到一半,一抬头,却发现面前不知何时已然立了个高大的人影。及至抬眼看清了面前人的容貌,惊得便要叫出声来。

而对方只是沉着面色冲他一摇头,那眉宇间的迫力便让下人立即噤声。

不敢久留,在对方的示意之下,下人拿着扫帚匆忙而小心地离去。

听闻脚步声渐行渐远,嬴政才回转目光,望向院中的人。

扶苏仍是无知无觉地跪坐着,周身落满红黄的枯叶,乍然望去,沉静却又带有几分萧索之感。

他姿态闲适,肩背上外披上一件玄色绣金外袍,依稀可见其内素白的里衣。一眼望去,整个身形依旧给人抹不去的清瘦之感。

嬴政举步朝他走了过去,缓慢而沉稳。不知为何,虽未存着不让他发觉的心,但足下的步子却仍是不知不觉地放轻了几分。

事实上,扶苏不是不曾听闻身后的脚步声。然而他只道下人在清扫落叶,故而不曾放在心上。

嬴政在他身后立定。越过对方瘦削的肩头,隐约可以看到竹席那摊开的竹简,只是其上的字迹太小,终归是不能看清。

他眯起眼,慢慢地朝对方俯下身去。

扶苏是感觉到颈侧喷薄而来的气息,才骤然意识到什么的。这种感觉分外微渺,一瞬间向下蔓延,连带着后背熨帖而来的温热,也在瞬间变得明显起来。

心知身后的已然不是扫地的下人,他转过头,却蓦地看到了一张近在咫尺的脸。

自己父皇的脸。轮廓刚毅分明,神情冷漠平静。虽然这般贴近着,他的目光却并未看自己,而只是看向前方。

然而即便如此……也已经太近了……

身子一抖,扶苏豁然站起身来,往后退去,不慎将身后的竹简踩翻,摊落了一地。

忽然的动静之下,嬴政身形却没有动。他保持着原本的姿势,片刻之后,却是伸出手,弯腰拿起其中的一卷,低头看了看,唇角似是挑起几分笑意。

“看来朕前日的话,你着实听进去了。”

说着他抬起眼来看向对方,却触到了一双惊魂未定的眼。

第四章

四目相对之时,扶苏似是意识到了什么,极快地恢复了固有的平静。只是方才那眼中的惊惧不安,却仍是被嬴政收在眼底。

他放下手中竹简,朝对方走近。

扶苏没有再避退,只是一动不动地在原地站着,垂下眼道:“儿臣不曾留心父皇到来,还请父皇恕罪。”

“无妨。”嬴政淡淡道,却是在他面前极近地立定,“你如此专注,自然是再好不过。”

他素来话便不多,开了口,便只是三言两语作结。而不知从何时开始,扶苏在他面前不再如往常那般滔滔不绝,神情诚挚而天真,更多的只是沉默,再沉默。

如此话音落了,二人间便只剩下一段突兀的空白。唯有秋风扫落叶的沙沙声,在耳畔回响着,分外清明。

片刻之后,才见扶苏抬了眼,道:“父皇此番亲来,不知所为何事?”

“朕为父,你为子;朕是君,你是臣,”嬴政同他四目相接,慢慢道,“纵是无事,朕又如何不能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