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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有扶苏(4)

扶苏静静地站着,垂眼看着面前的地面,神情平静。然而肩头压上力道的那一瞬间,他神情微变,人也跟着本能地抖了一抖。

脑中有什么,如同电光火石一般地闪过。已然隔世,却清晰如昨。

纵然对方的反应不过瞬间,却也已然落入嬴政的眼中。他忽然收了手,一贯刚硬肃然的神情里,有了片刻的凝滞。

二人之间短暂的空白里,扶苏慢慢道:“父皇所言,儿臣谨记在心。”言语间,神情已然恢复如常。

嬴政亦是回过神来,但他只是从对方身边擦肩而过,留下一句“去罢”。

他今日该说的话,已然说得足够明白。

“诺。”扶苏轻轻应下,便见对方的身影已然消失在里室的门内。

他收回目光,伸出手,慢慢地抚上了自己的肩头,只觉方才嬴政掌中的触感和力度,仿佛还留在彼处。

便犹如前世那不愿提及,却始终挥之不去的记忆一般。

只是,同样的盘桓不去的还有方才喷吐在耳畔的话,带着未及散去的温度,犹如一种警醒,却也仿若是一种胁迫。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会顾念。

果真……是那人的作风。

五指忽然地用力扣紧自己的肩头,扶苏挑起唇角无声地笑了笑,目光之中却隐约有了一丝难得的凛冽。

——父皇,无论你方才所言是真是假,扶苏……自会如你所愿。

*****

三日后,李斯在下人相请之下,来到扶苏府邸。

府邸虽大,然而院中除却疏竹几丛,流水一弯外,并无太多陈设。加之其时正值仲秋,草木凋零之下,一眼望去,只觉满目空寂清淡,倒叫人难以想象,这便是堂堂秦国长公子所居的院落。

在下人的引领之下,穿过回廊,来到后院,一眼便见石桌边,那轻裘缓带,一身玄衣的人。

扶苏正端端正正地跪坐在院内的一方竹席上,身前的小案上一角整齐地摆放了些许书简。他低着头,正翻看着其中的一卷。专注之下,似是并未觉察到李斯的到来。

李斯略一迟疑,终是走上前去,拱手道:“臣见过长公子。”

扶苏闻声,当即放下书卷,抖落了衣衫上掉落的枫叶,起身上前,拱手笑道:“廷尉是何时到的?扶苏有失远迎,还请见谅。”说罢微微颔首,示意他在石凳一侧坐下。

李斯不得不承认,若不是因了这政治见地的缘故,但凭这位长公子温和从善,平易近人,以及在朝中民间的声威,太子之位岂非是囊中之物?

然而偏生便因了他一心尚儒,触了陛下的逆鳞,才使得朝中原本依附在周遭的大臣们,渐渐望风而去。

只是若想想却也能明白,若非同那沾满鲜血的严刑酷法格格不入,也不会有这般温润如玉的性子罢。

沉吟片刻后,他收回思绪,正欲开口问明扶苏邀他前来之意,垂眼瞥见那书卷上的字迹,不禁一怔。

他一眼便认出,其上所书,乃是出自《韩非子》。

第三章

李斯抬眼看了扶苏一眼,神情欲言又止。

扶苏自然不会觉察不到他的目光,他伸手将竹简展开了几分,笑道:“这韩非子……廷尉可还记得?”

李斯面色一滞,慢慢笑道:“自然记得。”

他怎会不记得,当年便是他亲手将盛满毒药的玉瓶交给下人,亲口吩咐将其送至尚在狱中的那人手中。

这是一步危险,末了却决定成败的棋。

事后他主动向嬴政请罪,毕竟对方曾经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下令赦免韩非。但李斯却明白,以嬴政的自负,纵然心有遗憾,却也不会惩戒自己。

毕竟,当初下令将韩非打入大牢的是他自己,而君王无过,纵是悔了,也是无过。

故而末了,挡在自己面前的阻碍不复存在,他李斯便取而代之,登上了权力的中心。

只是无人知晓,在那些荣光的背后,这重阴影一直悄然地留在他身后。

这么多年,他手握重权,意气风发,却唯独提及这件事时,心底始终无法释怀。

毕竟那人曾同自己把酒倾杯,曾将自己视若知己,曾对自己倾心相待……而自那人之后,自己周身再没了这样一人。

见李斯陷入沉默,扶苏却只是默默看着他,颇有耐心地等待着。待到对方蓦然从回忆中抽离,回过神来,才慢慢笑道:“廷尉走神了。”

“让长公子见笑了。”李斯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却也极快地恢复了常态,变转话题道,“只是……长公子会对这法家学说有所涉猎,倒着实出乎臣的意料。”

“不过一时兴起而已,”扶苏抬眼朝远处望了望,神情有些飘忽,“扶苏只是想看看,一个能主导我大秦数十载,且教父皇笃信不已的学说……究竟是何模样?”

李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只觉对方的眼光分明是澄澈异常,然而其中却终究掩藏着太多东西,教人看不清明。

“若说还有什么缘故……便是多少有些身不由己罢。”而短暂的沉默之后,扶苏叹了一声,收回目光,看着他无奈地笑了笑,“便如同廷尉那句话,人之贤或不肖,便恰如那老鼠。同样一人,同样一般的怀才,身在舍厕或者粮仓之中,却全然是两番天地。”

此言一出,李斯豁然开朗。

他出身寒庶,早年为仓中小吏时,曾眼见厕中老鼠偷食粪便尚且处处担惊受怕,而仓中老鼠吃粟米,住宽屋,却是悠游自在无忧无虑的情形。

自那之后,他忽然明白,为人者需得高位,方能尽展其才。

正因如此,他奋发图强,投身仕宦,方有了今日;正因如此,他才会为了除去面前的阻碍,而不惜一切代价。

沉吟片刻,李斯终于开口:“长公子今日唤臣前来,所为应不止于此罢。”

扶苏闻言笑了一声,却只道:“不愧是廷尉。”心知对方若不是心中已明白七八分,也不至于出言得如此直白。

李斯见他仍不言明,便又道:“臣才智愚鲁,但若公子有何吩咐,却也定当尽力而为。”

扶苏看着他,默然片刻后道:“居于粮仓固然胜过舍厕,只是……若有金玉之堂,却不知廷尉以为如何?”

李斯目不转睛地同他对视许久,只慢慢笑道:“若有金玉之堂,怎会甘居于粮仓?”

“廷尉果真是剔透之人,日后扶苏若掌有这金玉之堂,则定不缺廷尉一方席位。”扶苏低眉看了看石桌上的竹简,慢慢笑道,“只是……扶苏初涉这刑名法术之学,若有不明白之处,便全依仗廷尉指教了。”

“指教不敢,臣自当尽力而为。”李斯起身,拱手一拜。心知这一拜之下,便给自己划定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只是略一回想,他不得不感慨,先是用韩非做引,进而提及自己旧时际遇,终至于表明本意。这位长公子平日看着温文柔和,胸无城府,然而今日这般步步为营,每一步皆是触到自己薄弱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