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法理解，简直不可理喻！
“所以堂兄也是此意了？”咬牙启齿地，他问道。
“此时宋人已非当初，而我大金新帝继位，朝局并不稳当，此时开战，未必有利。”完颜昌道，“时机还有的是，不在这一时半刻。”
“堂兄果然是沉得住气的好心性啊！”完颜宗弼冷哼一声，冲他潦草一拱手，反身大步离开。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完颜昌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床上已然有些冰冷的人。
“你的话，我会答应。”许久之后，他低声道。
其实，完颜宗望在临死前所说的，并非只有那一句而已。
“放过他。”
这是另一句。
短短的三个字，所指何人，完颜昌也能明白。只不过，他却没有将这句话告诉那个当事人。
毕竟按照他的本意，那个人才是如今大金朝局不稳的最大不安定因素。朝中那些主战的将领，正是由于他的存在，才无法彻底打压下去。
若是没了他，一切会容易许多。以他的性子，一定会置于死地的。
只是，既然完颜宗望这么说了，他会听从他的意思。尽可能地，给他一个宽容的结局。
就当他偶尔宽仁了一回罢。
*****
赵瑗笔挺笔挺地立在桌案前，手中拿着一直毛笔，全神贯注地写着字。
门外忽然一声“皇上驾到”传入，他一惊，匆忙搁笔间，赵构已然一身便服，大步而入。
“儿臣见过父皇。”赵瑗拱手道。
“罢了。”赵构径自走到桌案边，垂眼看到其上遒劲有力的六个字，面上浮现出一丝无法言喻的神情，他左手扶了衣袖，右手纸笔，游龙走风，行云流水间，便将剩下的两个字补齐了。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西汉名将霍去病的名句，乃是在辞退汉武帝封赏时所出。
岳飞也在同样的情境之下说过。
凝视着这八个字，赵构久久无语。
赵瑗在一旁看着自己的父皇，心中隐隐有些胆寒。岳飞被软禁的事情他已然听到了风声，只需稍稍一想，便知道多半是因为同自己有所过从所致，正暗自惶恐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赵构却始料未及地来了。
正当他心中暗自思量之际，赵构开了口，问：“如何会想到写这八个字？”
赵瑗微微一怔，很快道：“回父皇，儿臣夜读《史记》，恰好看到此处，一时有感而发。”
“倒是个周全的回答。”赵构笑了笑，转头看向了赵瑗。十来岁的孩子，举止虽依然十分老成，可一双眼中的真挚，却是如何也掩藏不了的。
赵构心思稍稍缓和了几分，忽然又问：“那日岳飞同你说了什么？”
赵瑗心头紧了紧，却也如实道：“那日涉猎之时，岳帅只言片语点拨让儿臣明白狩猎须得抓住时机，不得心怀仁慈，”顿了顿，道，“儿臣又想，或许不止狩猎，日后许多事亦当如此。”
他神情坦荡，并没有避讳什么。赵构闻言不置可否，只漫不经心道：“你很仰慕岳飞？”
赵瑗额前冷汗已起，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果然是瞒不住赵构的。面上依旧沉住了神色，他应声道：“是，儿臣不敢有所隐瞒。只是在此之前，儿臣并未见过岳帅，这一点，也还望父王明察。”
说完这些话，他垂着眼不敢直视自己面前的人。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许久之后，头顶却响起淡淡的声音，“这一次朕不再计较，只是……下不为例。”
赵瑗抬起头，目光里满是讶异。他越发觉得赵构的情绪，是自己所无法猜测的。
*****
离开赵瑗处，赵构在众人的簇拥下，以步代轿徐徐地走着。
实则那时在林间，他的愤怒虽有冲动的成分，却也只是冲着岳飞而已。正因为太在意，所以无法冷静。
然而几日之后，当他重新思考那日所见的情形时，他知道，自己并不该把一切归咎于赵瑗。
狩猎是临时兴起，分组比赛是突然的决定，人马的分配也是随机而为，若说有预谋，又怎可能将这一切都算计在其内？
只是，说到预谋，一个名字却浮上了心头。
让两位皇子分带一人是他的提议，人马的分配是他经手操作，甚至最后“岳飞和赵瑗有所勾连”这样的认识也归功于他的提前误导。
秦桧，果然不是等闲之辈啊。
想到这里，赵构骤然停下了步子，眼神凛然了几分。
虽然秦桧这一招可谓是推波助澜，让他做出了一直以来无法决断的决定，可赵构不喜欢被人利用，当成刽子手的感觉。
“替朕传一道口谕。”他转过头，忽然对一旁的内侍吩咐道。
*****
赵构的旨意于秦桧并无半分干系，却是寻了个由头，将秦熺隔了职，从过去的礼部侍郎瞬间贬为了庶民。
秦熺不解其缘故，在房中哭天抢地。秦桧喝止了他，心中却惶惶然却又有些欣慰。
赵构这招杀鸡儆猴，表达了怎样的不满和警告意味，只有他最为清楚。而他不动自己，只动秦熺，却又从侧面说明了，自己前些时日的动作已然有了成效。
如今的自己，已然不是赵构说动，便能动的了。
*****
帅府内，岳飞坐在院中，垂目凝视着面前的棋局。
右手被白纱层层叠叠地包裹着，隔在桌角。因为伤势的缘故，他白日也无法习武，只能这般摆弄着棋子。
门被打开，进来的是赵构身边的内侍。内侍领着御医来到岳飞面前，恭恭敬敬地一礼，道：“岳帅。”
已然习惯了每隔几日便这般来换一次药，不能行礼，岳飞倒也客气地冲御医一点头，道：“劳烦了。”
内侍退后几步，立在一旁，眼看岳飞神情自始至终都是淡淡的，仿佛被抽干了魂灵一般，心中喟叹。
本该是纵横九天的鲲鹏，如何竟落得这般囚于院中，不得展翅的下场？
待到御医离开之后，内侍才走上前来，取出自己随身带来的包裹，道：“岳帅，官家又亲赐了两根雪参。”
“谢主隆恩。”岳飞看也未看，只如是道。随即吩咐下人将东西收了下去。
内侍叹了口气，左顾右盼后，上前一步，低声道：“岳帅，奴婢近日听到了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岳飞抬起眼。
“金国的那个二太子，死了。”内侍道。
“完颜宗望死了？”岳飞骤然坐直了身子，眼底瞬间迸发出些许明光。
“正是。”内侍道，“朝中上下正议论着呢，奴婢以为，现在金国那边局势如何还说不准，岳帅若能沉得住气，日后……兴许否极泰来。”
说罢之后，他郑重一礼，退了出去。
岳飞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许久未回过神来。
内侍由于身份所制，无法将口中的话说得透彻，可他的意思却已然再明白不过：金国局势难料，也许有朝一日，赵构还是会请他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