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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皇(41)

而待到他离去很久之后,慕容冲仍是立在原处。

并非如慕容泓所想,触及了伤心往事,哪怕那些过去都是如同梦魇一般的记忆,可他却从不会惧怕回忆。他知道多深的恨都是会随着时间淡去的,而只有刻骨铭心的回忆,一遍一遍的回忆,一遍一遍的二次经历,才会让那种恨每一日都如同崭新,才会让他时时刻刻都记得苻坚这个名字,记得自己终有一日要杀回长安,一雪前耻。

此刻他虽然一动不动,然而神智却是清醒的,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可是,他发现自己竟当真“不知道”。

那些历历如昨的记忆里,苻坚曾用马鞭用盐水对自己进行极端的折磨,曾把自己按在床上狠狠贯穿,却也曾在自己受伤之后寸步不离地照顾,也曾在自己昏倒之际把自己按在怀中死死抱住。

在这世上,他是带给自己最深切痛楚的人,是自己最恨的人,却也是唯一一个会顾及自己感受的人,为自己感伤而直至泪落的人。

这世上,唯一一个爱自己的人。

可他……到底是怎样的人?

意识恍惚间,慕容冲踉跄着走出几步,伸手死死撑住几案,轻轻地喘息着。然而仓皇间衣袖一挥,扫落了其上的那盏油灯。

油灯翻倒在地,点燃了不知何时掉落在地的《阿含经》。慕容冲见状突然清醒过来,立刻拿起桌上的茶水浇去。

一缕白烟腾起,原本不大的火势就此熄灭。

慕容冲背身靠在几案边,看着那卷《阿含经》大部分页数已然被烧得模糊不堪,片刻之后,却忽地大笑起来。

是的,他对慕容泓所言不假,这《阿含经》着实是他近日才想起一看的。原本以为如此终归能够获得几分解脱,然而此时此刻他才发现,此举当真太过幼稚。

若当真如佛教所言,五蕴皆空,六根清净,自己岂非应当放下一切?

或许别人可以,可慕容冲是万万不行的。人道放下不易,殊不知,背负往往才是最难的。

慕容冲慢慢地蹲下-身子,伸手去拿那佛经,然而五指触及之处,只余下一片滚烫的黑灰。

可他仍是笑。

佛度众生,度一切苦厄又如何,他慕容冲早已无可救药了。

只是这佛经上却当真有言不虚,只可惜方才慕容泓念到两处都未曾继续下去,并未念及他真正触及他心底的句子。

佛云:夫去欲者,以不净观除之。欲从想生,以兴想念,便生欲意,或能自害,复害他人,起若干灾患之变,于现法中受其苦患,复于后世受苦无量。

佛亦云:是故,当想念,以无想念,便无欲心,以无欲心,便无乱想。

佛云:爱为网、为胶、为泉、为藕根、为乱草、为絮,从此世至他世,从他世至此世,往来流转,无不转时。

佛亦云:怨憎、恩爱,此二法由爱兴,由爱生,由爱成,由爱起。当学除其爱,不令使生。

——当想念,以无想念,便无欲心,以无欲心,便无乱想。

——当学除其爱,不令使生。

——除其爱,不令使生。

——除其爱,不令使生。

……

*****

苻坚一身冷汗地惊醒。扭过头,一眼便看见慕容冲卧在自己身旁,夜色之下,双眼微闭,面容干净。

“冲、冲儿……”他忽地俯下-身子,几乎是无法自持地将人用力抱在怀里。仿佛只要这一次抱紧了,人就一生一世不会离开。

“陛、陛下?”身下的人似乎醒了过来,见苻坚如此情状,有些诧异地惊叫出来。

苻坚听闻那声音有异,放开手低头看着那人。只见视线里那清秀的眉目一点一点和记忆剥离开来,末了显现出其本来面目。

和慕容冲有几分相像。然而,只是相像而已。

是清河。

苻坚怔怔地看着她片刻,忽地收回目光,叹息一声。

“陛下怎么了?”清河抬袖为苻坚擦去了额前的汗水,疑惑道,“可是做噩梦了?”

苻坚摇摇头,并不言语,却仍是叹息。

实则那并不是个噩梦罢。他只是梦见慕容冲忽然出现在面前,冲自己淡淡微笑着,可是下一刻,眼前所见,便是那城头飞雪,一人一车静立许久,终是默然离去。

这并不是噩梦,甚至或许不是梦。它们是真真实实出现过的场景,可是出现在梦里,对自己而言便有如梦魇一般。

因为天意绝不会给他一次机会重来。哪怕已决心,若有重来,便是满朝诟病,便是人人反对,他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那人独自离开。

所以这次在梦里,他急迫地奔下城头,仓皇地去追逐那马车留下的痕迹,可是无论如何伸手,却依旧无法触及。

“陛下?”似是失神太久,耳边又是一阵低唤。

苻坚应声回过头,定定地看着清河的眉目,许久之后,他忽然问:“你说,冲儿对孤……”话未说完,却只是一声叹息。

而清河却已然明白他话中所指,默然片刻,道:“冲儿自然是爱陛下的。”

“是么?”苻坚有些自嘲地轻笑一声,扭头望向窗外道,“还记得他走的前日,你说他因为不能为孤生儿育女,便要将旁人也赶尽杀绝……”顿了顿,不等清河开口,却又径自道,“可是,若当真如此,他此刻又在哪里?他为何……不回来……”

清河怔怔地看着苻坚,此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然而苻坚说出方才的话之后,自觉失言,便不再继续下去,只是摇摇头,道:“罢了,睡罢。”说完人已背对着清河侧卧下去。

清河定定地看着苻坚宽阔的背影,突然一滴泪水顺着面颊滑落下来。仿佛是自己亦是始料不及,她仓皇地咬住身下的被衾,将哽咽强忍了回去。

她终于明白,此刻同自己同床共枕的这人,这些日子以来,不过是将自己视作替身罢了。他弟弟,慕容冲的替身。

可是,自己已将整个身心托付给他了,便是收回,也已然晚了。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独有这人,却从未料到,这人心中竟已容不下他人。而那人,此刻生死未卜,不知所踪,便是如此,也要之意挂念下去?

清河慢慢闭上眼睛,想起慕容冲的面容,一种又怜又痛的感觉浮上心头。她在宫中目睹了太多二人的柔情蜜意,曾笃定自己的弟弟已经为爱忘了国恨家仇。而慕容冲离开长安之后,此刻却是无踪无忌。这让她对过去的所思所想忽地产生了几分动摇。

只是无论如何,这已不是自己这个深宫女子所能顾及的了。清河默默地擦干了眼泪,在苻坚身后蜷缩起身子。

闭上眼,脑中萦回的便只有一句话:冲儿,你若还在,便不要回来了。

无论是因由家国,抑或是我的私心,你都不要再回到此处了。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四五天,日更4Q字= =+

23

23、第二十三章 西进长安 ...

慕容泓军营内的这个夏夜,与往常并无二致。蝉鸣阵阵,夜风习习,褪去了白日的溽暑,整个阔野也添上了几分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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