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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皇(42)

慕容冲独坐于帐内,一面闲闲地翻看着一卷书,一面将手中茶杯送至唇边,一口一口地浅酌。

他目光认真而缓慢地扫过书卷上的每一行字,神情格外投入。投入到连帐外突然传来的骚动,也没能让他的面色有分毫改变。

片刻之后,看完了一页,他放下茶杯,轻轻地翻动书页。顿了顿,再拿起茶杯,仍是轻啜,仍是慢慢地扫视着书上的文字。

然而帐外的骚动却愈发明显起来。一阵阵凌乱的脚步在营帐内跑过,伴着刀剑碰撞声,高低起伏的喊叫声,刺耳的马嘶声,身体倒下的沉重声,此起彼伏,忽远忽近。

火光之下,深色的影子投射在帐内。不断有身影纠缠着,然后有人倒下,跑开,或者继续厮杀。

风声鹤唳之下,桌上的油灯仿佛也受到感知一般,不安地跳动起来,连带着书页上的字迹也变得时明时暗。

慕容冲终于从书上挪开了视线,扭头看了一眼那不安分的油灯。他很快收回了目光,炊烟看着自己手中的茶杯。

茶不过是普通的茶,同过去日日惯饮的碧螺春相比,根本不值一提。然而他盯着那杯中不断荡漾开来的碧色涟漪,却只觉此时此刻,这无名的茶水却是任何价值连城的名茶也无可比拟的。

外面的喧嚣声忽然大了起来。慕容冲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帐外不住晃动的人影,这才慢慢地挑起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

而下一刻,帐门忽地被人从外掀开,夹杂着沙尘,夹杂着浓重血腥的风立刻自外吹入。慕容冲微微眯起了眼,然而片刻之后再一定睛,却见几名身着铠甲的将士已然立在自己眼前。

这三人自己是认识的。其中二人名唤高盖,宿勤崇,隶属慕容泓帐下。而他们身后立着的,便是韩延。

“啪”的一声,慕容冲手中的茶杯立刻脱手落地,茶水四溅,将一同掉落在地的书卷也沾湿大半。他大睁着双眼盯着面前的人,目光里是讶异,是不解,是畏惧,而方才的笑意却已荡然无存。

他仓皇地退后,然而退出几步,才发现身后是几案。退无可退之际,便只能抬起头,颤声问道:“怎、怎么回事?”

高盖看着他,片刻之后,一字一句道:“慕容泓已死。”

“什么?大哥……他……他……”慕容冲闻言,面色忽然变得惨白,似是无法置信。

“慕容泓持法苛峻,帐下军士皆有怨言,不得已发动政变。方才我等已扫清了慕容泓残部……”宿勤崇顿了顿,回身和高盖交换了一个眼色,忽然对慕容冲一抱拳,道,“日后,望慕容公子主持大局。”说罢为首三人已率先跪下,帐外的众将士见状,亦是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慕容冲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许久之后,眼中的不可置信才一点一点地褪去。整个人竟是变得异常平静,他慢慢地叹息一声,对高盖道:“可否……容我先看一眼大哥?”

高盖会意,起身带着慕容冲出了营帐。出帐之时,慕容冲神色平静地扫过帐中的人,末了和韩延四目相对。

韩延一直未曾开口说话,而此刻对视之际,目光之中隐隐露出几分不忍之色来。这种眼神慕容冲早已司空见惯,他只让目光停留了一瞬,便面无表情地挪开,转身出了营帐。

然后他在慕容泓的营帐里看见了他的尸身。

慕容泓仰面倒在地上,一把长戟贯穿在胸口处,血色凝固之下,已变得暗红,在他身边淌出一小片干涸的血污。他身上穿着的里衣,在血染之下已经变得斑驳,可见政变全然出乎他的预料,他甚至没有时机换上铠甲。

慕容冲在众人的瞩目之下,慢慢地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身子。

慕容泓双眼大睁着,定定地看着上方,正好触及他的目光。然而那眼神中除却死时残留下来的不可置信外,早已没了别的神色。

慕容冲垂眼和他对视着,神情异常平静。片刻之后,他慢慢伸出手,合上了慕容泓的双目。

那一瞬间,他脑中浮现出慕容泓许多次的深夜来访,同自己闲谈的情景。想起他唤自己“冲儿”,想起他在军中对自己的处处关照,想起他说要教自己骑射之术……

想起他说有他慕容泓在,自己大可不必惧怕苻坚。

哪怕心知这关爱是绝对真挚的,可他慕容冲受不起,也受之有愧。

他本是一个人,他习惯了一个人沉默,他不需要人关照,他根本不曾忘记过骑射之术,……

他绝不会让自己甘于倚靠任何人。他要自己,亲手手刃苻坚。

——所以对不起了,大哥。

慕容冲慢慢地站起身,回身肃然地扫视了众人,末了一字一句道:“济北王已故,承蒙各位不弃。即日起,便由我慕容冲取而代之。”言罢忽地淡淡一笑,道,“日后承蒙各位关照了。”

此言一出,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声。

而韩延站在其之中,却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慕容冲。不知是不是幻觉,他只觉得站在面前的慕容冲,哪怕仍是同一张笑颜,可却直让人感到阵阵阴戾。

慕容泓面前柔弱小心的慕容冲,众人面前谦恭谨慎的慕容冲,自己面前默然冷淡的慕容冲……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韩延按紧了腰间的刀剑,忽地觉得,也许自己当真不曾真正了解过这样一个人。

*****

慕容泓死后,慕容冲取而代之,在军中设立百官,却并不称王称帝,只号为“皇太弟”。三日之后,便下令三军全速朝长安开进。

慕容泓这支人马,当初受不住慕容泓的约束和酷刑,在韩延的暗中唆使和走动之后,便在高盖、宿勤崇的带领之下,揭竿而起。

之所以立慕容冲,一来因为他和慕容泓一样,皆是慕容氏族,鲜卑人氏,论血统,更能服众。二来,他在军中的举止人人皆知,心道他不过是文弱之辈,借其名头树立一个傀儡统帅,省去重重约束,无疑是绝好。

然而及至慕容冲登位之后,众人才发觉这人大权独揽,镇定自若,竟和过去判若两人。可是即便如此,众人也并未对他生出任何不满来。因为他们渐渐发现,慕容冲从不约束部下。或者说,除却进军长安之外,其他的,他一概不过问。

由是凡是大军经过的地方,无不是只剩下一片火海。战争或者侵略,末了都只会化作一场肆无忌惮的劫掠。

这种复仇便恰是他们所渴望的快意,如何还会对慕容冲生出任何怨言?由是众人反倒是越战越勇,越行越快,日夜兼程地奔长安而去。

由是月余之后,十几万大军已然驻扎在长安边境。而他们身后,已无人烟。

慕容冲一身素白锦袍,负手站在帐内。

透过窗子,只见手下的将士在一场劫掠之后,正大包小包地满载而归。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片刻之后,慢慢抬起眼,将目光放远了些,望向远处起伏的山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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