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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意(94)+番外

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明白他那日离开时,那种异常的沉默和冷静究竟因何原由。

便是因为,他不会独活。他打从一开始,就笃定了要同我一起死去。也许对他而言,这根本算不上是一种别离。所以亦是无需任何伤悲。

可是,如果……如果身居府中的他没有闻知我获救的消息,或者,他根本等不到午时三刻……念及此,我突然紧紧抓住萧泠,不敢也已无法再继续做任何想象了。

“独孤鸿,你说大哥……”萧泠狐疑地看了我片刻,忽一恍然,立刻站起身,果断道,“我这就亲自去!”说罢便转身要走。

我忽地想起什么,立即起身拉住他,在他掌心写道:“韩楼何处?”

“他……你自然无需担心……”萧泠面色忽然浮现出一丝黯然,随即又笑道,“若无他,宇文师眼皮底下,今日之事,又有何胜算可言?”

我皱眉,却见他已抽手道:“事不宜迟,我立刻就走。你且在此稍待,午时三刻之前,定将大哥带回!”话音刚落,人已出门而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有几分恍惚。

韩楼到底在何处?又究竟做了什么?他方才所言,又究竟是何意?

我起身走到窗前,远眺窗外挟带一抹朝阳的穹空,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反复回味着他之前的一番话语。

一个念头忽然冒出脑海,整个人不由得为之一愣。

此事绝非如萧泠所言那般简单。只因对方不是别人,却是宇文师。从他眼皮之下抢走一个他处心积虑想要处死的死刑犯,会果真如此简单?

不,绝不会。他们能将我带出,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宇文师的默许。有什么让他突然让步,暗中默许了这整个过程,任我就这般离开。

我脑中再度浮现出萧泠表情里的那分黯然。若真是如此……那足以影响他促成这番转变的,便也只有一个人了。

韩楼。

除却他,便再无人能有此种可能了。

只是,无论韩楼采取何种手段,若他当真能让宇文师改变了主意,那么他二人应绝非我曾目睹的那般情形……念及此,今夕交错,脑中忽然有些凌乱。才发现,也许我从未真正了解过他二人,也从未真正明白过他们之间的关系。

然而,萧泠方才那一闪而过的神情残余在脑海,总会让人隐有不安之感。

但当另一个念头突然涌入脑中时,我整个人忽地如遭雷击,便再无法分出思绪去顾及其他。

因为,如果此事是经了宇文师的默许,那么他会做的便是找一人替我去死,而绝无可能收回成命。如此一来,旁人耳中,独孤鸿依然会死,依然会在午时三刻被腰斩于东市。

便也意味着,倘若萧泠未能提前赶去,那么萧溱……

一念至此,我整个人突然颤抖起来。伸手一把扣住了雕花的窗子,五指死死地陷进镂空的花纹之中,掌心间一片凌厉的生疼。

几乎是将全身的力道都寄托在五指间,仿佛如此便能止住脑中的凌乱思绪一般。

然而脑中的千丝万缕仍旧朝着那个最坏的可能蜂拥而去,不可抑止地排山倒海。无法说服自己豁达或者乐观,甚至怀抱多一丝的希望去等待。

也许,正因为太过在意,太多惧怕面对自己最不愿目睹的那个可能,所以一霎间便已失去了所有冷静和从容的资本。

我垂着脸,双手死死抓住窗沿直到麻木,却仍旧无法平静心中近乎恐惧般的焦躁。我不知那个原本对生死早已看淡的自己,此刻为何会突然崩溃一般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心乱如麻。彷如加上了千钧的重量压在胸口,无可解脱的沉重让每一分一秒的流走,都有如刀尖一般,在周身留下带血的痕迹。

伴着一丝凌厉的刺痛,反复折磨。

我突然松开手,几步走出屋内。

小屋坐落在山腰处的平地上。我方走出小屋,立在山道边,抬首便望见草木掩映间,远远的那一座城。

皇城。

此刻,除却我以外,萧溱,宇文师,韩楼,萧泠……所有人都在那里。

而已如废人一般的我,却只能徒劳地在此处忐忑地等待。如炼狱一般等待的分秒,却终究什么也做不了。

我遥遥望着那薄暮迷蒙笼罩下的九重宫阙,慢慢地握紧了拳,只觉袖中五指还残留着酥麻的感觉。过了半晌,却忽地转身折了跟树枝,用力插在自己面前。

树枝垂直于地面,静静而立。投下的倒影落向西南方,长度不过枝干自身的三分之一。

如此,离午时三刻,不过一个时辰而已。我低头呀定定地凝视着它,却忽然笑了,抬眼依旧望向皇城的方向。

隐约有些恍然。原本狱中未及浮现出脑海的些许残迹,此刻却亦是随之翻江倒海似地涌上记忆的最前端。

全都是关于同一个人的,被压制了太久的回忆。

比如,第一次见到他时,手持金弓,高坐于马上,鬼面之下的唇角挑起不可一世的睥睨;

比如,他断了我所有退路,逼我投降时,神色中的自信和傲然;

比如,他在我刺杀未遂后送我下狱时眼中的那种隐隐的忿然,以及忽见我酷刑之后遍体鳞伤时,眉目间一闪而过的焦急;

比如,他亲自带我寻医,却因我刺伤失血过多陷入昏迷时,面上如纸一般全无血色的脆弱;

比如,那风雪之夜,他霸道而蛮横的亲吻;比如,他新婚之夜,头一次的肌肤相亲;

比如,我设计离开南周时,瞥见的他带着几分倦意的睡颜;

比如,那轿中不期而遇的一点轻笑。比如,狭路之中未打照面,却各自心照不宣的相逢;

比如,他救我于乱箭中,揭开我面具时,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以及霸道得如同侵略一般的亲吻;

比如,那贯穿我右肩的箭射入他左肩时,他按住肩头,却道仍不愿取我性命时,煞白的面色中那一闪而过的绝望;

比如,在回到后殷之后,他说起复国,唇边仍然残存的那番傲然;比如,在所有希望彻底破灭之后,他眼神中的冰冷和心如死灰;

比如,在受程峰轻薄时,他眼中的绝望和忿然,在受宇文师挑衅时,他言语的不甘示弱……

以及,在举止间的异常平静……

此刻这些种种,竟比当年愈发清晰。

而时至今日,我才发现,自己竟已陷得如此之深了。

也许,在狱中受不住酷刑倒入他怀中时,在为他暂时放弃回去后殷的大好时机时起,在他新婚之夜酩酊大醉时,在离开南周前的那次铭刻时,在只身赶回六合山谷以命换命时,在见到他受辱自己如同凌迟般痛苦时,在担下莫须有的罪名决意保他余生时,在相顾无言中同他最后作别时……原来,岂止是今日,我早已无可自拔了。

我忽然长舒出一口气,终于明白此刻的自己为何会如此绝望,此刻的等待为何那般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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