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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父(8)

终于,他听到齐葳缓缓开口,声音有些低哑:“他此刻身在何处?”

“回皇上,已安置在别宫,”顿了顿,还是问道,“皇上可要前去?”

“……不必了,”齐葳的声音忽然变得疲惫而无力,“你……退下吧……”

“是。”退了几步,又想起什么,继续道,“皇上……”

“何事?”

“丞相留下了文书几卷,现置于几案上,未曾挪动分毫。”

“知道了。你且退下吧。”

孙盛这才恭敬地拱手退出,掩藏在广袖下的嘴角却是泛起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

待到门被小心掩上的时候,齐葳这才缓缓地转过脸来。

他的面色依旧平静如常,甚至比往日看来更为冷峻肃穆。只是在低眉看向几案的一瞬间,一滴液体却毫无征兆地从右眼眶滑落。

连自己都始料未及地,齐葳定定地看着这颗略带温度的液体,落在书卷上缓缓晕染开浓黑的墨迹,也不挥袖去擦拭,反而弯起嘴角笑了。您下载的文件来自:w w w.27 txt.com (爱去小说)免费提供,请多去光顾此网站哦!

眯眼间,面颊上却有了更多温热滑过的触觉,仿佛在眼眶里蓄积已久,只待契机涌出。仰起脸,嗤笑自己终究还是没能拿捏好心中肆意涌动的那股情感。

微风吹在面上,又很快冷却了微弱的温热。

齐葳终于还是敛袖抹去了那些痕迹,仿佛他们不曾存在一样。沉着面色将目光移到几案上的书卷,仿佛自己根本未曾动容。

书卷之上,“罪己”二字赫然映入眼帘。尤其是沾了自己泪滴的“罪”字,微微模糊的晕染开,分外夺目。

齐葳有几分疑惑地翻开书卷,许久,却忽然再一次笑了出来。

他想让自己笑得豪迈些,却自觉面色里满是凄凉。

手中的罪己书中,徐文远竟罗列了自己为相期间的种种“罪行”。

专权独断,目无君主。

多作无益,贪图虚名。

德行不端,骄纵奢靡。

植树朋党,排挤忠良。

好大喜功,征伐无度。

玩忽职守,中饱私囊。

不忠不臣,意图谋反。

齐葳扫视着这七条所谓的“罪状”,冰冷的目光里渐渐燃起火焰。最后,他猛地把书卷往桌上一摔,微微泛黄的纸张四散开来,在风里凌乱的落了一地。

惊讶之余,心里是凌乱而繁杂的痛感,夹杂着愤怒,还有些许恨意,无法言喻。

他没料到徐文远竟会用这种方式,为自己的死再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双手重重地撑在几案上,齐葳咬着牙,觉得自己的情绪纷乱得竟有些难以自制。

徐文远,你以为一死便可以了结一切么?你以为你死了,就可以把所有罪揽到自己身上么?你以为如此一来,便可将朕的政变之过全数化解么?

不惜将自己一世英名损毁殆尽,你以为这样朕会从此安心?

忽然忆起他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天子无过,错只在臣子。

代君受过,赴汤蹈火亦是在所不辞。

你真的只是如此么?自始自终,只是君臣而已?即使在政变之后,即使在那一夜之后,即使在朕终于在你面前抬起头的时候,你仍旧一直一直只是“相父”而已?

即使直到你为了朕不惜自毁英明的那一刻,你真的从未换一种眼光去看朕?

朕不信,你叫朕如何能信,如何肯信?

有些问题,一日之前,哪怕只是一个时辰之前,他还是带着些许憧憬保留在心间的。只是如今,斯人已逝,想问再多都只是空谈。

纵使有了答案,有了自己心中所要的答案又能如何?

反而更加残酷而已。

原来自己十年来,等到的终究只是一场空。

不知第几次对自己报以嗤笑。过了很久,齐葳依旧只是死死地将目光定在几案之上,仿佛要将它看穿一般。而此刻那里,已经零散地落下一些透明的液体,却不知是何时留下的。

齐葳知道,此刻若自己的目光再移动分毫,便又会有更多液体掉落在那里。

即使顿感疲惫,他也不愿闭上眼睛。

他不想让自己在失了那人之后,变得脆弱不堪。

此刻窗外依稀是艳阳一片,碧云万里,却不知怎地有几分刺眼。

桃花翩跹落,依旧笑春风。

空庭怀旧梦,何处去年人?

赵东寻到离宫的时候,看到齐葳负手而立在窗前,一卷《定国书》摊开在几案上。

“皇上。”赵东小心翼翼地开口,生怕打断了皇上的思绪,“奴才见皇上独自出门,又久不回宫,这才前来……”

“朕明白,这就回宫吧。”齐葳的声音平静得不带任何情感,这让赵东心下都有几分诧异。

但他只能恭恭敬敬地应了声,便跟在齐葳后面出门。

“对了,将几案上的文书一并带回。”走到门边的时候忽然听得齐葳道。

“是。”赵东再应,却不明白为什么皇上不肯转过脸来说话。

虽然一直以来齐葳在吩咐大小事务之时,都喜欢用背影示人,但赵东却隐隐觉得皇上今日仿佛在掩饰什么。

终是无法考证,只得很快整理好书卷,疾步追上那个背影。

“赵公公,今早朕交予你的那份诏书不算,明早宣读这一份。”齐葳说罢起身,他的面前摊开着刚刚亲笔书写好的圣旨,“另外,加上这个,逐字宣读。”

赵东双手接过齐葳递过来的书卷,正是自己方才在离宫收拾好带回来的一部分。

他微微有些胆寒,并不全是因为看到文书上的“罪己”二字,而是皇上刚刚在吩咐自己时的眼神。

冰冷,却不明显地蒙上了一层绝望的水雾。

有几分失了锐利的眼神,赵东是头一次看到。但他却明白这大概是为了谁。

“皇上……奴才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地开了口。

再次背身立在窗前,只听得齐葳淡淡道:“但说无妨。”

“奴才今日听闻,原在离宫侍候徐大人的侍女在家中自缢而亡……”

齐葳猛地转过身子,眯起眼睛看着赵东,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奴才斗胆,以为徐大人之死……似有蹊跷……”赵东观着皇上的眼色,还是说出了心中的疑虑。

然而齐葳听闻此言,面色却无改变。他微闭着眼睛朝赵东这边看着,只是眼光里隐隐有些失神。

赵东的意思他已然明白,话中似有所指,他又怎会不知?

只是再度提及徐文远,忽觉心口有道伤还未痊愈就再度被揭开,还是重重地狠狠地撕裂。

你是否早就知道,那一夜便是永诀?

你为何不告诉朕,究竟是你自己生无可恋,还是,为人所害?

还是你早有自知,故不曾抗争什么?

你等待的,究竟是朕的到来,还是仅仅一死?

徐文远,朕只恨空隔生死,竟连你死前所想也不能知晓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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