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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父(7)

颤抖的身子在那人的双臂中渐渐的被温暖包裹。那是齐葳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性命,事关徐文远,事关自己周围的人,甚至事关整个天下。

也是他第一次发现,“杀掉相父”这个字眼,竟是如此的令自己恐慌。

他根本做不到。

那时如此,现在也一样。

原来自己十九年来便一直如此,从未改变。

想到此,齐葳不由得收起了扇子,嘴角浮起一缕微笑,却不知这微笑背后有何含义。

自嘲,无奈,感慨,悲喜交加?

他年惊鸿影,始觉旧意重。

相忆事,原是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一路携带东风,到达宫里不过十日。算起来,从出门到回宫,其间已是一月有余。

齐葳回到宫中第一件事,便是亲笔草拟了一道圣旨。盖好玉玺,不动声色地把封好的卷轴交到赵东手中,吩咐他明日早朝宣读。

然后便直奔离宫而去。

红墙映碧柳,紫陌沐金辉。

天朗气清,风和日暖,自是蜀地少有的宜人天气。

齐葳仰面看看碧蓝的天,心下慨叹一月前政变的余波,到如今才有消散之势,这天气也跟着头一遭的疏朗起来。

他立在离宫外已有些时间了,自觉落花沾满了衣袖,却并不急着进去。

但这并不代表他不想见到里面的人。

去往岷山的这一趟暗访中,他了解了很多,想通了很多,也回忆起了很多。

在回来的路上,他渐渐理清了这些繁如杂草的思绪。

太多太多。如排山倒海般翻涌而来,在他的心内翻搅起一个个漩涡,然后归于近乎不真实的平静。

便如同现在一般。

他是如此渴望在明了这一切之后,用另一种身份,另一种心情去面对那人。多一刻的等待,也如同煎熬。

但自己在他面前终归还是少了几分勇气。齐葳低头打开手里的折扇,目光顺着扇面上写意的流水青山,最后停留到画旁的小诗上,很久很久。

谁怜身死后,埋骨作青山。

这样的句子,恬淡而不失隐忧,沉重亦饱含飘逸。落笔从容,立意苍凉,如今看来却是别有一般滋味。

徐文远。徐文远。

收了折扇,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却觉得如同苦茶般,甘涩而余韵悠长。

十载的时光如流水般潺潺而逝,有些事却是直到如今才明了。

原来自始自终,自己想唤的根本不是那声“相父”,而只是一声“徐文远”。

如此一来,无论自己是年幼还是及长,是傀儡还是亲政,他都只会是徐文远而已。

白衣翩然,容颜淡漠。

不是“相父”,亦不是位极人臣。而是自幼相随,而是平起平坐,而是在自己心里……

永远占据着那么一个位子。

纵是沧海桑田,亦无法撼动分毫。

如是想着,不觉微微扬起嘴角,溢出的却不再是苦涩的笑。

齐葳用力握了握手中的折扇,正欲抬脚走近盯了许久的那扇门,却忽然听闻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

转过身子,看见孙盛一脸惶恐地跪倒在面前。

“皇上回宫,臣……未能相迎,实乃……死罪……”孙盛的话有几分断断续续,却不知是因为喘息还是战栗。

“起来吧。朕本是微服,不需大费周章。”齐葳此刻无心与他纠缠,只是淡淡道,“无事便退下吧。”说罢声音便有几分远去之势。

孙盛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见齐葳径自转身走向离宫,面色在一霎那有几分灰白。

“皇……皇上……”他急急开口,无奈叫声太过于微弱,齐葳的步伐依是丝毫不减。

孙盛额上渗出了冷汗,无奈之下只能自己小跑着跟在了齐葳的身后。

齐葳正准备推开门的时候再度听到孙盛略带颤抖的声音。

“你跟来干什么?”皱起眉头,从心里觉得他有几分碍事,不悦道,“有什么事待朕回宫再说!”

但却未停下手中的动作。

直到齐葳推开门的那一刻,他才忽然明白孙盛眼里的惶恐究竟是为了什么。

与此同时,也听到身边的人“噗通”跪下的声音,以及战战兢兢的话语:“臣死罪!请皇上赐罪!”

而齐葳此刻只是怔怔地盯着房内,说不出一句话来。

第六章 相父

孙盛脑袋几乎贴地地趴在地上,觉得周围安静得有些不可思议。

在这漫长的时间空白里,他听不到站在自己旁边的君王发出的任何声响。甚至怀疑齐葳已经悄然地离开,只是自己未曾发觉而已。

纵然事先已略有预想,却未曾料到他的反应竟是如此苍白而强烈的沉默。

而他并不敢抬头,也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直到过了很久,在腰腹和脖颈的酸痛感已经深深嵌入筋骨的时候,孙盛才隐约听到了齐葳的声音。

却并不是预想中的饱含压迫和冷静。

而是如同呓语般,朦胧而模糊。

“徐文远呢?”声音贴着耳膜传来,孙盛听到齐葳在问自己。

“回……回皇上,他……他……”

“站起来告诉朕!”孙盛正在吞吞吐吐之际,齐葳忽然又提高了声音冲他吼道。

“是……”遵命站起身,被迫直视上面前这双眼,孙盛惊讶地发现它们竟有些微微泛红。

“徐文远哪儿去了?”齐葳死死的盯着他,重复了自己的问题。这双眼此刻微闭着,其中涌动着寒光和怒意。

他的声音有几分颤抖,似乎因为在压抑心内的某种情绪。

而孙盛的颤抖却是似乎在彰显身心的畏惧。他垂着头,渐渐平复了情绪,却不敢再次直视齐葳的眼睛。

“回皇上,丞相染上风寒,已于十五日前……不幸……”孙盛边说边放缓了语调,想表现得尽可能沉痛些。

“够了!”齐葳背对着他,猛地开口打断,但随即声音又软了几分,“你便是如此完成朕的交代?”

“皇上!”孙盛听出了齐葳口中的责怪,急忙辩解,“丞相自囚居以来,日益疏于进食,加之身体本就欠佳,是以……臣虽心焦,但若丞相已生无所念,却也是无能为力啊……”

孙盛彼时虽一口一个“死罪”,但此刻却是急于为自己开脱。

他话音落下的时候发现齐葳已经抬脚走近了屋里,便匆匆地跟上。

屋内陈设依然,只是故人不再。

齐葳环顾四周,见窗边木椅上空空如也,觉得心里有种疼痛被拉扯得分外明显。

走到床边,指尖抚过雕花的镂空,想起那一夜销魂的种种。难道只一月之别,竟成永诀?五指不觉加重了力道,忽听得一声脆响,手中的力道猛然落空,徒剩掌心里些许残破的木屑。

雕窗上一块不规则的镂空,显得格外突兀。

浮生若梦,往事如烟,只能仅仅地握住拳,仿佛还能在掌心里留住什么。

孙盛一直立在齐葳身后,望着这个王者高大挺拔但此刻却微微抖动的背影,猜不透他内心所想。疑惑却不能过问,惊诧却不明原因,只是静静地等待他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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