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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父(2)

“皇上,”一个声音很谨慎地从身后传来,回过身子,看见屈身而立的孙盛。

“皇上吩咐的事,臣已办妥。”纵然无数次地见过眼前这位后主齐葳,然而看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孙盛心中还是不由得惊诧了几分。

虽然依旧是那张轮廓分明,英气十足的面容,但眼神却已全然不似过去般带着几分空洞和怯懦。

而是充斥着高高在上,不怒自威的神色,让人不敢逼视。

明明只有十九岁而已,却好似一夜间便成熟老练得如同百历沧桑。

只不过是一个晚上而已,就忽然成了另一个人。

孙盛心下虽然诧异着,面上却不敢有丝毫的表露。忽然听得皇上开口,连忙做出恭谦的样子。

“相父身在何处?”齐葳问这个问题的时候,身子又转了过去,脸上的表情湮没在阴影里。而冰冷的话语,也让人无法猜透他的情绪。

“已照皇上的意思软禁在离宫,等候发落。”孙盛拱手,顿了顿又补充道,“徐家下人三十五口已就地正法。”

“你的主意?朕不记得如此吩咐过你。”淡淡地开口,声音却低沉得饱含威慑。

这话听来似在责怪,但语气却毫无波澜。孙盛不由得打了个冷战,硬着头皮认罪道:“臣斗胆,请皇上治罪。”

“罢了,木已成舟,”依旧是平平淡淡的语调,仿佛一切事情都不足以让他放在心上,“你退下吧。”

“是。”

孙盛走后,齐葳又在窗边立了许久。一缕了无痕迹的笑意浮上嘴角,很快又被抹去了痕迹。

心底一些旧的回忆如同江底沉沙,被浪淘翻搅得浮上心头,乱了心智。

最后他有几分自嘲地哼笑一声,终究还是披了件袍子,匆忙地走出门去。

浮生如旧梦,人生能几何?

休道前事漫漫,剪不断,理还乱。

第二章 承欢

齐葳第一次唤那人“相父”,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腊月初五。如道标般在他生命里刻下鲜明分水岭的日子。

父皇的忌日。自己遇上那人的日子。

那一天,当他和往常一样进宫给父皇请安,看到的却是难以置信的一幕。

曾经高大伟岸的父皇,此刻却虚软无力地靠在卧榻之上,面色苍白,皱纹深重。

“来,葳儿。”父皇冲着他地招了招手,声音里遍布沙哑。

那个时候的自己,虽然已经意识到父皇似乎得了很严重的病,但却固执地觉得不管是什么病,只要是父皇,就一定能好起来。

没有什么能战胜王者的。也没有什么是王者所不能战胜的。

但直到父皇忽然间一口血喷出来,染红了明黄的锦衾以及自己的侧脸,年幼的齐葳这才忽然明白。

即使是父皇,即使是问鼎天下的九五之尊,也终是会败给造物主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

当然这些都是他许多年以后才弄明白的道理。当时自己还太年幼,战战兢兢地抚摸着脸上温热的猩红,只是惊骇得不住地掉泪。

“葳儿。”依稀犹记父皇那时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慈爱,他伸出苍老而粗糙的手掌,温暖地包裹住自己稚嫩而幼小的手,轻轻地摩挲,仿佛为了留住最后的触感。

然而过了许久,自己的手却被放到另一个人手中。

齐葳一惊,这才注意到一直沉默地坐在一旁的人。他二十岁出头的样子,白衣素然,清秀的眉宇间透着悠然之气,仿佛不是尘世中人 。

“葳儿,”父皇挣扎着坐起身子,伸出另一只手抓住那人的手,把后者牢牢地覆在了掌心里的小手之上。

于是自己的整个右手,就转而被包裹在那人的双手之间。

柔软,而有些冰凉。

“如若今后父皇不能再陪你了,”父皇的声音很微弱,仿佛吐出每一个字都无比艰难,“此人将辅佐你继续父皇的事业。”

“记住,事之如父。”

夜深沉,影婆娑。

宫苑寂寥杳无人,空灯孤悬对月眠。

穿过回廊,绕过花墙,独自一人来到了离宫门口,来到唯一亮着灯的那个窗口前。

窗内灯影幢幢,人形寂寂。

抬头看了看天边朗月,自嘲地弯了弯嘴角。

如此深夜,一国之君的自己人居然会独自来到这里。

或许只是想看看他现在的表情吧。他如何会料到今日,料到被自己压制多年的小皇帝反咬一口,落得大权尽失,身遭监禁?

只是一夜,他们之间的立场俨然倒换。

他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愤怒,绝望,悲哀,痛不欲生?

纵然这些年他总是摆出一副孤绝清高的模样,但实际上却在先帝托孤之后的十年内大权独揽,事无巨细都要过问。而自己作为皇帝,却只是形同虚设的傀儡,一直处于他的挟制之中。

十九年来从未出宫,终日与经史子集为伴,国事只能过问却无权插手。若不是自己暗中联合朝中其他势力发动政变,他简直不知自己还要过多少年这样的日子。

齐葳恨恨地想,如此贪恋权势的人,一旦什么都没有了,会作何反应?

思绪还在游移,人却已经踱步到门边。对守在门口的士兵示意噤声,便径直推门而入。

屋内陈设简单,徐文远正在昏暗的灯光下伏案疾书。

听到有人进来,抬起头一看,表情里有了些许惊讶,但随即如沉塘般平静下来,云淡风轻,波澜不兴。您下载的文件来自:w w w.27 txt.com (爱去小说)免费提供,请多去光顾此网站哦!

“罪臣参见皇上。”和往常一样的拱手作揖,表情里看不出任何异样。

眉目沉静如水,言语不卑不亢。

齐葳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人,没有说话。

纵然眉宇间那不合年龄的泰然,仿佛已看破一切。但他却能明显地感觉到徐文远的苍老和憔悴。褪去锦衣华袍,一袭白色粗布长衫,衬得他面容清瘦,身形单薄。

或许齐葳本该感到快意,但他却只是暗自惊诧了。

一直高高在上的相父,此刻看来竟是如此羸弱。这是他预想过,却发现接受起来如此困难的事。

是政变所致,还是三十四载的岁月细水长流般留下的痕迹?

从父皇驾崩托孤于他起,从张口唤他“相父”的那一刻,从自己登上九五之尊而他登上丞相之位开始,他就一直在仰望他。

他名为万人之上,却只是在他身后;他名为一人之下,其实一直处在他所仰视的位置。

光芒万丈,高不可及。

从年少封相流言四起到高堂雄辩语惊四座,从默默无名到万人敬仰,自己一直在他的后面,静静地目睹这一切。

直到他权倾朝野,直到他的目光越放越远,最后眼里彻底没了自己。

有的只是万丈江山,只是天下大势,只是权力,只是地位,而不是那个被他如幽禁般遗忘的小皇帝。

想到这里,齐葳原本有些柔软的目光里忽然多了几分怨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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