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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占本纪(82)+番外

「你们全都走罢……走得远远的,留我,留我一个人,一个人……」

斗室的薰香飘忽著,忽焉绕过颈后,倏然钻于掌间,他缓缓伸掌捏熄焚香,恰与凌语垂帘离去同时。

朝天吐了口长气,凌风云将头枕于几上,忽地食指轻划,似在写著什么,反反覆覆,竟是越写越激动,直至指甲在桌上沁出血迹,这才打住疯狂的举动:

「都走罢……全都……走了罢……」

扶著椅把,衬衣的带子滑下,露出半片上身,凌风云觉得整个室内在旋转,而他亦同。于是他这么做了,先是缓缓旋转,他将衣带当作水袖,直至舞得霍霍生风,几十只白蜡竹随著他颓废的舞蹈命在旦夕,终于承受不住劲风的催残,一个个沦为风中残竹。

斗室遽暗,他的目光缓缓转向屏风,彷佛已这么做过千千万万次,脸色忧郁,双眼却无可抑止地放出光芒。

「……小紫,我这样做,你会怪我吗?等著我们的命运,是喜抑或悲,而明天,是光明抑或黑暗?紫缇,你告诉我……」

白蜡烛的炊烟四散,烟雾尽处,屏风里原先上皇街道的热闹往来,在黑暗的世界里,竟转瞬化作了一位紫衣紫发的少女。

◇◇◇

紧张地搓揉双手,凌语在「轩辕星」前的庭院里徘徊,如果说太微是艺术家驰逞梦幻的城堡,霜霜的个人居所轩辕就是孩童的天堂了,木马和绣球在游廊散布一地,不分年龄的玩物将屋室与现实世界隔离。彷佛彼得潘的仙境,任何和成长和悲苦都将停滞。

凌语现在很犹豫。按理他现在实在应该立时去作喜鹊,通报这千载难逢的讯息。但期望越大,一向冷静的他却成反比紧张起来,霜霜会怎么反应?听到这消息,必定是高兴的罢?他反覆练习著开场白,却没有一句十全十美。烦躁之下,索性转身回房,一方面理理云渡山的头绪,沉淀适才澎湃不已的心情。

然而才推开门,凌语却意外发现,忖度对话的对象竟已在房里恭候多时。

「语哥哥!」惊讶之下言语失灵,他只得任由她将自己像捉猎物般拦腰攫住,那冲击力简直像只小牛,差点让精神处于耗弱状态的他后脑著地。

「霜、霜、霜儿!」好不容易从齿间细缝蹦出这二个字,苦命的师哥不知何措其手足,对白完全失去逻辑:

「你……你没事了吗?你不继续在那儿看风景?不,我是说,下来就好……不,霜儿,你……怎么会在我房里?」

「我没事了啦,语哥哥,我现在觉得好多了!」跳起身来,霜霜在斗室内踅了一圈,示意自己身心无恙,才要回话以止住她的雀跃,却见活泼的师妹忽地立定站正,难得低下了头,凌语看见她雪白一片的后颈:

「我只是来……跟语哥哥说声谢谢。」

凌语吞了口涎沫,咯登一声。「道谢?」

「是啊……先谢谢语哥哥的披衣。」举高双手,霜霜捧著那件外褂,亲自按入凌语粗壮的掌中,再用自己的纤指相符,笑得像东升的旭阳:

「让大家担心,真是对不起喔。霜儿知道自己错了,不该那么任性,语哥哥忙了一整天,还让师哥为霜儿的事操心。下次让霜儿作道菜,给语哥哥赔罪好了。」

紫眸抬起,恰映入凌语仓皇的神色里。他甚至没去注意霜霜的补偿方式是否会造成更大的灾难,只觉像喝了杯陈年老酒,一时间脑袋昏昏沉沉,无法思考判断,只是飘浮在那群声符上。

「且况……霜儿自己也答应过爸爸,安份地待在家里,我也知道,爸爸这么做,必定有他的苦衷,我不开心,他一定也跟著不开心。我们打过勾勾,这是霜儿的誓言,本就应该遵守,所以这是最后一次了,语哥哥,从今以后,霜儿会乖乖的,再不为出不去的事闹脾气了……」

举起单薄的右掌,霜霜的动作似要发誓。然而誓言和动作却同时被打断,她讶异地抬头,却慑于凌语那过于积极的眼光。

「你可以出去了!」抓住她手臂,凌语似乎也感染了些许师傅的多愁善感,语气不自觉激动高昂,「师傅刚交代下来,这次云渡山与兰丸流的会谈,著我带著你同行,让你陪著大家,顺道去见识外头的风光,你听见了么?你可以出去了!」

真是的,他明明演练过许多次理性而冠冕堂皇的说词,情绪一来却全数崩毁―;―;该归罪于那双紫黑色的眸,足以打乱他生命中一切次序。

霜霜忽然不吸气了,就在凌语敛声之后。他吓了一跳,因为屏息的她脸色苍白,双手挪移到胸口,似乎随时要因窒息而晕去。正要叫唤她回神,一个细锁,微弱,接近断气的声音,忽地从天外飘回他与她之间:

「语哥哥……没有骗我么?」

「师尊亲口所嘱,还令我全权负责此事,若我把你忘在宅子里,只怕回来要给他罚的。」凌语愣了愣,脱口而出。

「那是真的了!」好像用尽胸腔最末一口气,这句话的音量大到足以将屋顶掀起。抓不住胸口涌出的心脏,霜霜勉力倒吸口秋末的空气,凌语看见她从床上跳起,翔上飞下,抱紧枕头旋转身躯,笑声毫不抑止地倾囊,彷佛要倒尽十六年来流露不够的部份:

「是真的,我真的可以出去了!」

默然望著她雀跃如飞鸟的背影,凌语心中百感交集,原本他视师范的决定为麻烦──这姑娘连这风云的笼子都管束不住,一但逸入了外头无边无际的广大天地,又有那一条绳子能系得住她的影?然而如今看到她那幅前所未有的狂喜,自己送任何礼物,小侯和她玩任何游戏,全不能与之抗衡,才知道霜霜渴望出海的yu望是如是之烈,几乎要将她娇小的身躯涨裂。

正思忖间,霜霜的笑声竟斗然转为哭声,凌语惊的瞥过头去,却见雀跃的小鸟竟尔跌坐榻上,单手拭著不断沁出眼际的珠玉,刹那间连衣衫也尽付洪流。

「怎么了,摔疼了……?」手足无措,凌语怕死霜霜的眼泪了,他这辈子即使枪淋弹雨也不曾皱一点眉头,但这小师妹的一声抽咽,就可将他轻易击倒在地。

「不……我……我只是……太开心了些……」

又哭又笑,霜霜表情正是这句话的写照,一边拭去多得要融化五官的泪水,一边又展开凌语同等害怕的笑靥──只要这种笑一现身,他就会表意不自由地变成俘虏,就是要他将九大行星一并采下,他也会呆然颔首。

不过对方并没有要求他摘星星,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平静,霜霜的请愿比较简单:

「语哥哥,那……今天晚上霜儿可以睡你房间吗?」

心脏吊得老高又沉下,凌语蓦地一呆,忆起那些孩提的夜晚。因为霜霜从小怕鬼,常常抱著一床棉被,边抹眼泪边以百米高速狂越过天坛和琉璃宝塔,哭哭啼啼在他房门前请求庇护;也不知多少个缺少星星的夜空下,十多岁的他抱著五六岁的霜霜,就在这间房里,以与生俱来的安全感抚慰她入眠。无数的床边故事,无数的儿歌,若是将他笔录下来,足以连缀成一曲垄长的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