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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占本纪(77)+番外

─嚆矢˙全节完─

番外 上

嚆矢番外

◇◇◇

秋风扫落叶,半天被霞色染黄。

落日跌入城头,隐没在大地的彼方,蓬莱山的「八门」在外郊九野的石道上,长拉出一条垄长的影子,浮沙尘尘,郊房野店掩兵息鼓,人兽匆匆返家。上皇朝的首都素有宵禁,酉时一到坊门即阖,若是赶不及时晨,恐怕就只有露宿野店的份。

这种时候,人行的脚步就特别急促,更何况是骑于兽上的骑士。罔顾蓬莱山道的速限,一抹拥有金色鬃毛的灵兽放开四蹄,溅起泥尘飞蓬,紊乱的九道长尾在身后流泻,与主人束起的长发辉映;伏低身躯,毋需催赶和鞭击,兽上的男人显然骑术极好,灵兽和他直如一体,流星赶月地驰进逐渐逼近北方的幽都之门。

「不该在雨泽会那停留这般晚的,也是雨泽前辈太过热情……再不回去,霜儿又要罗唆,师范也会担心……」

骑士的腿轻夹兽腹,在守护幽都门的「相柳」兽前敲了两下,辨明来人的气息,守兽放任金色的光芒从微启大口中溜过,随即阖拢,回归原先冰冷的符雕。

边嘀咕著絮语,灵兽一路往蓬莱山顶轻掠,兽上青年的眼帘浮现一座巨大宅邸,似是六府中最伟昂的建筑,主屋『太微星』,看似冷峻严肃的唇角竟也泛起一丝温暖的笑意,低头再朝那黑兽轻诉几句,几下转弯,上皇传统的瓦檐已约略可见。

说起蓬莱的一景一物,他是无任熟悉。甫出生,一个襁褓便遗弃了他认亲的权利,就在蓬莱山脚,他那双黑灰色的小瞳艰难地半张,茫然凝视著人来人往,摊贩兽匹的喧嚣,妇人孺子的指指点点──他们总以为婴儿浑事不懂,然而那片段的情景竟如刻印,长长久久烙印在他脑海里,至今挥之不去。

越过一道属于蓬莱外层「八紘」的桑野,切进白砖砌成的广场「八殥」,六府气势正式映入眼庞。

淡然一笑,可有双温暖的手拾回自己,在那穿流过隙的人群里发现那双瞳眸,他那时不明白「师傅」的意义,却反覆思索那幕光景。如果上天让他降生,只为一瞥人世的冷漠,那么他去何处寻求存活的意义?直到四岁,他还不曾开口置一词,只因声带破解不了那问题,所以师傅为他起名为「语」。但名字助不了查找,他仍旧在无声世界里徘徊,想在人群里找到一双眷顾的答案。

转过玉门,太微园里山石已在视线范围之内。

为他带来声音的果然是一双眼睛,但非是属于他渴求的母亲,而是同样襁褓中的天涯沦落人。他永远记得师傅如何将那紫色稚发的婴孩捧在手心,宛如奉承一尊神龛,也从未见过师尊一向坚定的手颤抖至斯。但那双与发同色的眸却瞅住了他,让他跌回四年前花花世界的惊鸿,霎然那双紫影嵌入,侵入他凝视的目光,洗褪一切漠视与孤寂。原来他找寻四年的答案,上天迟至现在方送进他怀里。

「师尊,语想要照顾她,保护她……这辈子。」

这是他四年来开口第一句话。

思及此,他的唇角泛起笑容,然而那份笑容却僵在脸上,因为时间越往后退,那答案给他的报偿便越来越忧喜参半,上天不只遣来生命的意义,而且是个重大的任务。那双紫瞳在幼时看来是这样的甜蜜温顺,岂料年龄之神却无限制地替她添加精灵古怪,其份量早已超出一向敦实的他能「照顾」,「保顾」的范围,虽然从未后悔过当初的誓言,附加代价却往往令他筋疲力尽。

甩开缰绳,兽蹄溅起石阶前土丘,他抬头环顾园子和居中宅院,三合式的建筑允人一种莫名暖意,延超手游廊点然的香灯更添几分温馨,他的「家」,骑士在心底对自己说,他回家了。

家该是安适温暖的,然而他还未下兽整缰,原本紧锁的红扉竟自行霍展,急切地像要伸翼迎接什么。兽上骑士眼睛一眯,却见竹帘细缝中跌跌撞撞滚出一人,朝自己奔来,他看出是自己同门师兄弟。

「语……语大师哥,你可回来了!」

来人一面向兽儿逼近,声音嘶哑似拉警报,连裤子也不曾穿好,便匆匆接引救世主降临,他甚至可以在他眼里看到喜极而泣的泪水:

「你回来了,大夥就有救了!」

被唤作语大师哥的男人悚然一惊,倘若谁听到自己师弟这么讲,鲜少不会认为家里生了什么大事。连兽也未及卸下,神色跟著染上惊急,语气却力持镇定:

「怎么了?流里出什么事了么,艮?」

毫无犹豫,显然脱力的师弟只回答了四个字,立时解了他的惊疑:

「霜霜妹妹!」

「原来如此……」

要是有人旁听,定不懂得这段对话的意义,然而同样的对话蓬莱风云全体已复习过千千万万次,比任一项武术都来得熟悉,不需言传即可意会。这四个字可以代表一切──麻烦、捣蛋、精力、游戏、眼泪、梦靥……还有更多更多的无奈。

「详细情形?」今晚又不用睡了,凌语揉了揉被风吹得酸涩的眼睛,复习以往无数演习的情形。

「这……这个,从师兄早上离开之后,霜儿妹妹嫌日子无聊,招呼全会的师兄弟听她唱歌,今早就在围墙边开了个演唱会,唱了大约把时的歌罢,总之我一想离开,她脸色就黯下来,我……我实在是……」抱头咬唇,凌艮极尽描画之能:

「这非是重点,然后她又在轩辕星院子里爬树,从这一棵荡到另一棵,还在树上翻筋斗,作鬼脸,厉害得紧……不,没有,我的意思是,后来她又心血来潮,想在灶房作菜给大家吃,差点炸了半壁江山……」

凌震皱起眉头,死命在憨厚诚实的脑袋里叫出那些乱七八糟的回忆:

「最后又历经了跳房子(凌震指指屋檐,示意是真的房子),擂台境技、办家家酒、拳击对垒、墙上涂鸦、双人舞、猜灯谜、跳马……大家陪著她玩了所有蓬莱风云里可玩的游戏。总之最后,她劝著大家玩捉迷藏,还说道玩完了她便去睡,大家自然乐意得紧。我猜拳输了当鬼,花了约莫半刻钟才把众师兄弟找来。可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霜儿妹子,后来大夥儿协寻也是徒劳……」

他搓柔著双手,越讲越是不安,尤其在这号称严肃公正的大师哥面前,深怕自己讲错一字,被喝斥可不是好玩的事,尤其凌语的脸色这样山雨欲来:

「最后,大家……大家急了,动员著差点没翻遍风云地皮,但霜霜妹妹就像蒸发了似,连根头发的影儿也不见,师、师兄,怎么办?」

怎么办?如果把凌语心中翻搅的苦恼换算成粮食,恐怕可养活全上皇子民三年。无辜的师弟当然不知凌语面色僵硬的原因,不是想惩戒一干师弟的失职,而是更深远的操心:

「……遮莫她出去了?」

造成蓬莱风云几十个堂堂男儿灾难当头的原因,很大一部是加诸于这小师妹身上的「限制」,打从还是婴儿的霜霜现身凌语面前起,她就被永远的禁足在这座宅子里。凌语永远记得师傅怎么跟三岁的她约法三章,他的师尊什么也不坚持,严守孔夫子毋必毋固的教诲,却只在这节骨眼上,他心是铁打的,一步也不肯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