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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占本纪(541)+番外

獬角聽見「侍婢」二字,臉上微微一痛。黎珠看得分明,語氣有些歉疚:

「按理妾身早該替少爺尋表小姐安頓的,但一來妾身不由己,自身尚且難保。二來五少爺生死未甫,就算真找著表小姐,妾身想……妾身想也未必是好事,不如就讓小姐安安穩穩地過日子……」獬角心亂如麻,語氣不由得恢復平素尖刻:

「是啊,找了短歌回來,妳就得做低伏小;現在她不是官家小姐了,和妳理當平起平坐。」

黎珠渾身一震,咬緊下唇,驀地推開獬角,淚河一般滾了出來:「五少爺!您這樣刻薄妾身,妾身當不起!」獬角也覺自己說得過重,遙望從前的婢妾哭不成聲,不由深深嘆了口氣:

「黎珠,妳從小聰明絕頂,連我都略遜三分。娘要不是靠著妳,本也難坐上正室夫人的位置,人要活下去,很多東西都得放棄,我什麼也不怪妳。」

見黎珠低首不語,仍然暗自飲泣,獬角心中一軟,正想說幾句安慰話,未料她忽地抬起頭來,眼神忽地變回二十多年前,那個知書達禮,智計百出的貼身女婢:

「五少爺,妾身知道……表小姐被誰買去了。」

「什麼?」一如以往,這位幾與他同年的侍婢總是令他驚訝不斷,黎珠咬著齦牙,毅然頷首道:「妾身既然有幸留在洛神,自不負少爺厚恩,除了常來祖宅祭拜,避免孤魂失饗,禍及子孫,這些年也著實調查了一些家眷流向,若五少爺有那勇氣,妾身就帶少爺去尋。」

獬角微微一震,他發覺自己的手顫抖起來。二十多年了,那小傢夥該也成了婦人,而且也再不是自己那乾淨純樸的小未婚妻,就算尋著了人,自己還有資格見她?

她還願不願意見到自己?

「她在那裡?」

他聽見自己問,那是屬於皇朝宰輔的嗓音,果絕而無情。唯有如此,他才能說服自己拋棄一切感性,只做他必須做的事情。黎珠望了他一眼,似乎終於放棄,緩緩開口:

「羽化淩家。」

◇◇◇

「客倌,很抱歉,我們住房從上月就滿了,連排榻上也都是人,還是請您……」

「呃,連雙人房也沒有嗎?我其實可以擠一擠……」

洛神客棧的人滿為患讓好容易抵達的男人心驚,從南疆一路徒步奔跑到羽化,他自忖對主子的忠心可表日月,但人終究還是須要睡眠:「我不在乎和別人睡,睡地板也沒有關係。」那客棧老闆娘上下打量眼前一臉戇直的男人,再在他虯結的胸肌上瞄了一眼,搖頭嘆氣道:

「真是太可惜了,如果是你和剛才那位男的來,我就開房間給你們。現在沒有合適的配對,這種戲配不對就不好玩了,客倌還是明年請早吧。」

「啊?」

無法理解老闆娘判斷有沒有雙人房的基準,男人丈二金鋼摸不著頭緒,正被老闆娘又推又搡的請出客棧,忽地一隻手從大漢右肩搭來,溫厚卻清脆的嗓音隨即充盈他耳際:

「如果這位大哥沒有地方住,和鄙團擠一間房如何?」

大漢驀地回過頭去,老闆娘似也嚇了一跳。第一反應是冰冷,男人從未看過如此無機的臉容,彷彿臉上的肉都是死的,是用刀筆一點一劃雕鑿而成,就連那雙幽深的綠眸,也像事後用無瑕的寶石黏著上去。定睛一瞧,才發覺那竟是枚製作極為精細的面具,和人臉緊緊貼合,幾乎瞧不出破綻,要不是戴面具的少年聲音過於稚氣,刑天也看不出來端倪:

「請問這位大哥高姓大名?」

「呃,這,這個……我……我主子叫我刑天。」意識到少年發問,刑天不自覺道出本名。

「刑天兄,我們房間大得很,團裡不過一二十人,打地舖還有剩,不如就一塊住一宿罷。」說著微微一笑,即使是笑的時候,少年的臉仍是毫無生氣,彷彿扯動嘴角的精緻傀儡。

莫、莫非這是傳說中的豔遇?刑天一團心驚,腦中首先浮現家裡剽悍的妻子,再者沒來由地浮現主子的臉:「我……我有妻室了,公、公子好意,刑天心領……」話未說完,只聽少年一陣朗笑,說不出的動聽。客棧老闆娘這才回過神來,眼神充滿亮晶晶的期盼:

「啊,能得大名鼎鼎的蘭丸流戲團相邀,真是太榮幸了,這下可好了。」

語氣不勝興奮,好像被邀去住的人是她一樣。刑天搔搔頭,聽老闆娘叫出「蘭丸流」三字,印象中好像是個很有名的戲班,還跟什麼人形娃娃有關;但他眼中除了護衛主子外,對藝術文化一向不甚關心,見少年依舊搭著自己肩頭,刑天始終猶豫。

「放心。我們一團人有男有女,大家分開打地舖,雖在同室,江湖人又何必在意這些?」

神秘地笑了笑,似乎篤定刑天必會領情,少年轉身便行。刑天一時語塞,不知是否該跟過去,老闆娘勸得更加殷勤:

「客倌你運氣真好,要不是『送洛神』的大祭,那能請到日出的名戲團南下演出?蘭丸公子一年就來這麼一次,想一賭他真面目的人不知有多少,這下機會可來了。」

「真面目?」刑天一愣,不由又多瞥了兩眼少年背影,老闆娘點點頭,湊近刑天低聲,像在說什麼了不得的秘密:

「客倌您不知道,蘭丸戲子之所以神秘,在於成員自團長以下,從不以真面目示人,不是遮頭蓋臉,就是戴上貼肉的招牌面具,就像方才那位少年那樣;就連蘭丸本人,誰也不知他究竟是那一位,是男是女都是個謎呢。」

「神秘的劇團啊……」遙望少年背影,刑天微一躊躇,見天色漸晚,今晚恐怕是沒辦法出門找人。戲班子一向遊歷豐富見多識廣,不定能探聽到主子的消息也未必。

在老闆娘呵呵笑聲中鞠躬答謝,男人終於尾隨少年,消失在二樓長廊盡頭。

五户婚

◇◇◇

5

少年時代的羽化江南,至少在獬角的記憶裡,是個鳥語花香,衣食無虞的天堂。

騷人墨客,紅男綠女,金穀珊瑚,鄴水朱華,所見所聞盡是富貴風流;而一切光彩的中心,無不圍繞著號稱富可敵國、統領羽化數萬商號的淩家打轉。想當年多少富商子弟爭坐東床,為的便是和淩家攀上一點兒血緣關係。

上有皇親位及顯榮,下控羽化泰半外官。所謂『淩家若要宓水乾涸,老天也不敢降雨。』,這諺語雖是誇張了些,多少也彰顯淩家當年的繁榮盛景。

「……這便是淩本家?」

孰料十年戰後,淩家因容魁二妃一事與朝廷反目,聲言相助義軍於關外。一開始江南財大氣粗,又素來與朝廷分庭抗禮,因此揚子以南人人看好,聲勢壯盛一時;但自靖亂五年南疆首先棄械投降後,羽化的處境就變得十分艱難,道路被王軍前後夾攻,商賈最怕的便是這種手段。朝廷因此步步進逼,直到羽化走投無路,不得不和朝廷停戰協議時,江南的優勢幾乎已給李鳳消磨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