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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占本纪(531)+番外

「老實說,這是我第一次下江南。」

瞇起眼睛,李鳳有些迷濛地望著茫茫大江。獬角還算慶興,這次他的主子倒很有自知之明,除了臉蓋不掉很無奈之外,頭髮到衣服一切從簡,連腳上都只套了草鞋就出門,雖然這也只是把一等星的光芒減到一點一等星的差距而已。

揚子江有南北兩大支流,南支的水流密如蛛網,在羽化形成三步一池、三裏一湖的盛況,地泉更是多得不勝枚舉,紅綃一帶自古就有「家家清泉,戶戶垂楊」的美譽。獬角的家鄉「洛神」,在羽化算是第二大的商業城鎮,雖然地偏內陸,不像紅綃海陸並盛,卻佔盡地利之便,南揚子江在此分流為溈水和汭水,加上羽化槽運本來發達,內陸商人更多往此匯聚。

「我……已經二十多年沒有回來了。」

不願往江面靠,獬角窩在船艙裡輕道。俗諺說「北人騎馬,南人乘船」放眼只見宓水碧綠,遠觀如絹,更勾旅人暇思;幾個同船的北方孩子看見水,興奮地跪在甲板上玩將起來,一時好不熱鬧。

「張令德坐罪下獄是在慶武三十年,當年你正好十九歲,是嗎?」

沒想李鳳提得如此直接,聽見睽違的名字,獬角心頭針紮似的一痛,不安地轉過頭。

「你倒調查的很清楚。」

「三十年……正逢四年一度的恩科考試,你是縣庠推薦的二十名秀才之一,當年以頭名從庠校出來的你,最被同窗看好,本來可以恩推國子監深造,卻因為先王的輕商政策而被拒門外。即使如此,十九歲的天才在家鄉也是一時俊彥,和淩本家的長房繼子並列為洛神雙秀,我記得……」

「住口,不要提起那個人!」

獬角驀地從船艙裡站起,周圍船客紛紛投以好奇的目光。李鳳冷靜地看著他,看著一向沉穩的宰輔因激動而喘息:

「別再說了,我不想……想起那些事情。」

掉頭望向江水,李鳳忽然笑了。「原來如此,的確很像是他所描述的關係哪。」

「什麼?」獬角一愣。

李鳳沒有答話,只是高深莫測一笑,隨即嗓音一沉:「老實說,我在江南還有些事要辦,不單是為了追你而已。」獬角心中一動,抬頭望著自己的主子:「有事?」李鳳支頤半晌,忽地撩撥起一蓬水花,將正準備傾聽的臣子濺得一身溼,竟縱情大笑起來:

「是啊,聽聞江南專出美女,忘歸橋旁酒樓連綿十餘裏,小橋楊柳,滿樓紅袖,就是天堂也不過如此,我早就想一親芳澤;再者洛神的美食更是冠絕皇朝,金錢蝦餅、松鼠桂魚、象牙雞條和葵花獻肉……啊,可惜沒帶精衛一起來。不過話又說回來,她來我就不能玩女人了……」

甩著浸得溼透的袖子,獬角最後一絲理智也宣告潰決,反射地掀水回擊。那知對方唯一的優點就是運動神經敏銳,真和他玩起捉迷藏來,一時背心不防,又給李鳳趁隙偷襲;獬角無名火起,索性捲起袖子卯起來進攻,兩人在甲板上躲躲閃閃,結果鳳凰沒逮著,反而潑了無辜的梢公一身。

「夠了,別鬧了,不玩了!」

梢公臉色鐵青,一副想把兩人人踹下船的模樣,獬角心虛地縮回船艙。見李鳳一臉得意地立在船頭,誰會相信這傢夥二十八歲才有鬼!不過自己也有毛病,竟然跟超齡兒童一般見識。

果然是近鄉情怯嗎?獬角確信李鳳絕對有催化作用。

「這麼快就投降啦?獬角,你真的開始大叔化了喔。」

「大叔你個頭!」

望著李鳳燦爛的笑靨,獬角連氣也懶的生了。他何嘗不知道李鳳在故左右言他,江南之行肯定有鬼──這傢夥,最近越來越不可理喻,什麼事都不講清楚。

──與其說是不可理喻,不如說是難以捉摸,他望向李鳳深邃的黑眸。十二年來,獬角看著他一天天長大,從青澀的少年成長為近三十歲的青年,李鳳是個少年早熟的典型例子,這點毋庸置疑;但幾年前獬角還能窺見他部分想法,觸摸到少年獨有的感性和彆扭。曾幾何時,印象中的李鳳總是那樣嘻皮笑臉、不務正業,而那張笑臉後真正想些什麼,就連獬角也猜不透了。

這點在那位個性與他直像鏡影的雙胞兄弟離去後,更是明顯。

「有些東西一但失去,就再也無法挽回了嗎……?」

望著漸近的宓水南岸,獬角撫向殘缺的斷臂,倚舷沉思起來。

◇◇◇

宓水北岸,原先平靜的渡口掀起一陣騷動。梢公們目瞪口呆,渡客們紛紛往兩旁退避,奴婢女眷更是滿臉通紅,掩著臉又好奇地躲到一邊去。

嘩地一聲,一個身長八尺,渾身赤條條的肌肉大漢自河中緩步上岸,虯結的鬍鬚被河水浸得濕透,活像隻沮喪的落水狗,更神奇的是手上還提把大刀。無視兩旁奇異的目光,大漢一臉哀悽地撿起岸邊衣服穿上,一面穿一面竟哭起來:

「陛下──您到底去那裡了啊──!!」

淒厲的叫聲,響徹宓水南北岸。

◇◇◇

「獬角,你覺不覺得耳朵有點癢?」

過了宓水,沿岸盡是接泊旅人的私人驛馬站。

江南水運發達,陸運也不落人後,上了岸車行三日,就是著名的南揚子江頭,南揚子雖名為江,河寬卻比北揚子狹窄許多,低窪處水道縱橫,一道夏季水位高漲,羽化便成名符其實的水鄉澤國;農民多在水田種稻,堤上植桑,每逢季節交替,稻田穗浪萬頃,堤桑迎風招搖,莫過詩人說「一畦春韭綠,十裏稻花香」。羽化美景,一向吸引騷人墨客的詩興。

「最好把你給癢死,也不想想這是誰的錯!」一進洛神城郊便煙雨連綿,瀟湘雨唰唰地打在朦朧的牆頭,獬角不甘願地替李鳳打起油紙傘。

──實在受不了這傢夥的貴族天性,坐個車挑三揀四不說,一下抱怨馬生得太醜,一下又詢問車夫的身家背景,家裡有幾個女兒待字閨中等等。獬角一路上極盡裝不熟之能事,就是李鳳主動和他打招呼,他也咬牙切齒地陪笑:

「對不起,這位客倌,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我不記得我有年紀這麼小的朋友。」

碼頭的人群熙來攘往,羽化諸城不似北疆市容嚴謹,商店多半侵街打牆,繁榮的小鎮沿著地勢而築,彎曲石子路上馬蹄聲噠噠,渠道旁楊柳依依,滿城柳絮隨風亂舞;酒肆和茶館紛紛向旅人招手,東風徐來,吹皺一池春水,前腳還未進洛神城,江南已急切地向旅人揭開她的神秘面紗。

「客倌,不好意思,我們客房都滿了。」

「客倌,抱歉了,別說客房了,連排炕上也都是人,預約已經到明年了。」

羽化雖美,還是脫不了食衣住行的殘酷現實。洛神的擁擠讓獬角有擴張領土的衝動,不僅道旁駢肩雜遢,連想坐下喝口茶吃頓飯都要排隊,茅坑還得拿號碼排才能上,即使李鳳三天兩頭便自行微服,在京城也沒遇過這種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