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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占本纪(505)+番外

「纯钧……你怎么这么轻,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啊?」

将弟弟札札实实抱稳,少年不容他反抗,专制地替纯钧脱去鞋袜、解下外褂,二话不说便往床上扔。纯钧窘得话都说不清楚,从出生时起两人便分门别院,各有一大批奶娘宦官照应,寻常兄弟童年同床共枕的经验更是缺乏;见少年竟也脱鞋跟著上chuang,还煞费心思地放下床帐,顿时衾内一片阴暗,纯钧心中惊疑更盛,不自觉往床角蜷缩。

确认隐私没有漏洞,回头见纯钧神色惊慌,少年自觉过于霸道,不禁哂然一笑。「放心吧,我不会……再把唯一的弟弟推下去。」在胞弟身边平躺,少年忽地轻轻叹了口气,唇角勾起笑容:

「很久没有这样了罢……我说独处,就我们兄弟俩。」

双手枕于脑后,少年静观雕工精致的床穹轻道。纯钧犹疑半晌,终也学他一般平躺观望:

「是啊……好久了。」

「记得小时候你身子骨弱,常常练武练到一半不是跌跤就是晕倒。你性子又静,府里下人都欺侮你不会告状,见你跌得遍体鳞伤,连扶也不扶你一把。」宫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少年最清楚不过,弱肉强食的世界在尺尺萧墙里也绝对适用。纯钧轻轻「嗯」了一声,微笑著接口:

「后来这些事被你晓得了。我还记得,那时皇兄你二话不说,带了一大批詹事府官兵冲进我府里,手上还提著条鞭子;好像才七八岁年纪吧,刚被册封为太子,第一道谕令就是绑了我府上所有宫里调派的奶娘奚奴出来,在我面前一个一个打,打到他们向我跪地求饶为止……」

少年噗嗤一笑,眉目间不减当年得意。「后来还是你冲了过来,护住那些贱奴不让我打,否则我本想打死算了,这样欺侮我弟弟,万死都不足惜。」

叹了口气,忧郁重往这位体弱的嫡二皇子眉间堆积。「你还是一点都没变,皇兄。」

「你也是。」安静了很久,少年轻答。

又是一阵闷杀人的沉静。没有人想戳破这层幻境,彷佛只要停留在回忆里,就能暂时不去想现实的种种。直到床外最后一缕烛焰燃灭,少年在黑暗中直起身,声音比平常都闷:

「今晚会发生大事,我要你待在这里,纯钧。」

心脏蓦地一跳又一沉,该来的总算来了。虽然大约猜到兄长要说得话,由少年那冷酷、威严中隐含残酷的语调亲口诠释,纯钧还是抑不住心悸;单臂撑起身子,少年的黑眸一无波澜,只是穿透般仰望床顶外的彼方,这双眼总是如此──看得比任何人还远、还广大,纯钧从来追不上它:

「我……明白。」

「我会把这间房锁起来,内外都锁,詹事府会有重兵来把守,不是特意要关你,我得保护你。」

「我明白。」

「待会栖梧会来照顾你,我叮嘱过她,不会让你旧疾复发而无人随侍在旁。」

「我明白。」

「你别操心,纯钧,一切就当平常一样,一觉醒来,什么也都过去了。」

没有回话。纯钧翻了个身,刻意不让少年窥视他脸上神情,气氛恒亘在沉默里,宛如风雨欲来前蕴酿的碎浪,五指紧抓被褥,褥上绣纹是金缂龙凤,羽化织娘手工,冠绝皇朝;纯钧悲伤地凝视著它,半晌伸手入怀,母亲的遗物被他紧握眼前,黄金鞘锋顿时照亮了薄衾。少年踌躇半晌,也从腰袋里拔出匕首,两剑交锋,一龙一凤,和被上图样相映成趣,少年突然轻笑一声:

「说来也真讽刺,挛生子不论在皇朝那家都该算天大喜事,偏偏生在天家,给兄弟间平添麻烦,你说是么,纯钧?」

没有答话,纯钧抱紧手中的磐龙短剑,又翻回了身,漆黑的眸投射出少年影像。

「皇兄……我很害怕。」双目闪动,少年为胞弟的剖白一呆。指尖微微颤抖,纯钧将额角枕在丝绸被套上,长发散了,他缓缓将他挽回鬓旁:

「两年半前你不告而别,什么只字片语都没留下,京城是个关满兽的牢笼,皇禁宫内更是波涛汹涌,即使我站在阳光底下,总来觉得有人从角落窥视,让我遍体生寒;要是……可以的话,我多想像凰姊一样,振翼离开这宴鸿门,我不属于这块土地,皇兄。」

孪生子的默契极佳,少年很快明了纯钧话中的涵意,脸色一凝。「你属于这里,你是我弟弟,我的双胞胎弟弟。」纯钧轻轻摇了摇首,长发随这动作舞动:「我非走不可,总有一天。」

「纯钧,」对于胞弟的坚持,少年心头无名火起,五指抓起纯钧下臂,初闻李凰远嫁的冲击转换型式,再一次剥蚀少年的自尊:「打从娘胎开始,你的生命本是属于我的,是因为上天开了个玩笑,才将我们生作两个不同的人,少了彼此谁都不完整。」

淡然一笑,纯钧的语调有些消极:「皇兄就曾离开了我活得好好的,不是么?」少年被这话堵得一愕,一时语塞,低首见胞弟神色痛楚,这才发觉自己情急激动,指甲几乎抓进纯钧肉里,血丝顺著袖口淌下,少年愤而把手掷开,长臂上指印殷然:「我终究是回来了。」

又沉默了片刻,纯钧开口:「皇兄,无论如何,请你慈悲。」

无法抑住嗓音中的恐惧,自从他懂事以来,自从李罴出事以来,纯钧的恐惧便与日俱增,他越是崇拜、了解兄长,那份恐惧便越像蛀虫,一日日侵蚀他来日无多的血肉之躯;握紧少年的手,纯钧呼吸加剧,彷佛希冀能藉此传染半点悲天悯人给兄长:

「……大家都流著同样的血,无论皇兄们,还是父皇。皇兄,你不能……」

「纯钧,我没有选择。」一句话打断胞弟所有求肯,少年的斩钉截铁让纯钧深吸了口气。

「如果是这样,」从榻上一翻,纯钧挣扎著抱臂起身,避开少年灼热的目光,低头审视苍白无力的双手,似乎渴望从中呼唤出勇气:

「如果是这样……我会阻止你。皇兄,我不会抢走你应得的东西,但是……但是我……不能眼睁睁看著你,做出后悔一辈子的事情。」

少年望著他,玩味地一笑,不容纯钧再作闪避,他忽地倾身向前,给了胞弟一个大大的拥抱,眼神和声音都埋在怀抱里:「怎么你和藤黄兄,都和我说同样的话。真是……太不了解我这个人了。」

尚未从兄长突来的热情中反应,只觉后颈微微一痛,匕首落在床榻,纯钧一惊,本能地推开少年。颤抖著定神一看,却见对方仍挂著笑意,手上不知何时已多了根细长的银针。

「皇兄,你……」挣扎著抚向后颈针痕,药效刚猛,纯钧又正值心神激动,血液循环快速,不多时已昏昏沉沉,只剥著一线眼皮负隅顽抗。少年笑意的眸还在眼前,唇角已透露出冰冷:

「为什么……」

少年缓缓直起身来,望著纯钧的目光搀杂哀怜与无奈:「放心,只是一点安息香,份量刚好可以让你睡到明天早上,醒来顶多有些头晕,绝不会有遗毒。纯钧,你和我想得一样,太过善良也太过聪明,不要怪我,是上天不该让你生在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