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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占本纪(488)+番外

「啊……多谢,我知道了。您快起来……对不起,我这时节头总痛得厉害,看东西也不清楚,刑大人,请旁边随便坐。」

勉强扶额起身,披衣便从肩头滑落,刑天见案上尽是墨迹文帖,料想纯钧正在习字,心中大是感叹,傅太师前辈子铁定没烧好香,要是教到纯钧这种学生,恐怕会笑到嘴角抽筋罢?抬头见他气色甚差,比之几天前在花间里又憔悴许多,镜片下的黑眸黯淡无光,看惯李凤的神采飞扬,刑天不禁为这对比一阵心揪。

舒了舒太阳穴,纯钧好容易恢复平衡感,自失一笑道:「我真是没用,皇兄难得从大内求来的药,没吃几帖便心烦恶心,只得又服回老方子,这帖药总让人头昏眼花。」刑天关心地道:「我听门口的小奚说殿下又病发了,这话可真?」纯钧淡淡笑了笑,不置可否地挥手道:

「老毛病了,犯不著大惊小怪。刑大人,关于皇兄吩咐的那件事……」刑天忙左右一望,躬身答道:「都查妥了,正等著向主子回报呢。」纯钧含笑颔首,摆了个手势道:「这就好了。后面有人在么?麻烦上盏热茶给刑大人。」刑天见他回首招人,忙立起身来道:

「啊,殿下,属下还得去向主子覆命,茶就不用麻烦……」只见纯钧嘴角浮现一丝笑容,正不知作何理会,内阁忽地掀帘走出一人,刑天喉头一哽,下面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

「闾麈和胡射她们都去房里午睡了,奴婢本是扫庭院的,听殿下叫不著人才出来。」

人随声出,背影在座前一晃而过,来人边说边将茶盘子捧出,掉头却见刑天愣坐在那里,秀目一眨,差点把手上的东西砸下。那是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异族女子,从古铜的肤色和淡金的秀发,可以看出应属奥塞里斯一带人种,耳上一串琥珀,双眼竟和宝石同色;透明的绢罩自长发笼盖至足踝,更添一分大河风情,若不是她自称洒扫,如此气质几让人以为她是那家迎娶的闺秀。

「你是栖梧罢?几月前才新来的不是?闾麈就让她们睡罢,烦请你来沏个茶。」仍停留在照面的震惊,女子愣了一两秒,抚了抚鬓边轻纱,这才俯身应是,掉头执起壶耳忙碌起来。刑天只是呆呆坐著,目光挪不开女子婀娜的背影:

「对了,这位是刑大人,你们是第一次见面罢。」

难得露出暧mei不明的微笑,纯钧很快起敛肃容,望著女子低首沏茶的身影,似乎用不惯皇朝茶具,举手投足略嫌笨拙,却也别有一番意趣。纯钧府上既多外族,也就任他们各自保留家乡习俗,女子足上还戴了十几二十个脚环,走起路来叮叮作响,十分好听。

「啊,不,其实我们在街上见过好几──」

「回殿下的话,奴婢和这位大人确实是第一次见面。」

蓦然截断刑天剖白,少女含嗔的琥珀色眸若有似无瞪了他一眼,弄得直率的大汉心头乒乓乱跳。纯钧微微一笑,支颐颔首道:「第一次见面倒好,我来给你们引见引见,刑大人,这位姑娘是府上小婢,从奥塞里斯流亡过来,血统是化兽人,栖梧,我记得你的本名是……仙里娅(Cinya)?」

「是,殿下记心很好。」故乡的本名重被唤起,少女脸上油然一阵怀念,她五官明晰,坚忍中带著秀气,皇朝的氛围驯化不了大河波涛的野性,目光如刀,彷佛随时能拔刀出鞘。皇语说得字正腔圆,只是掩不去故乡旧调,纯钧笑著续道:

「如果我所记不错,奥塞里斯的女子名字后面以『娅』(ya)做结尾的,通常代表两件事,一是公认的美人,二是地位显赫。」仙里娅闻言神色蓦地一紧,放下茶壶垂首道:

「殿下博学,但也多虑了,娅在古代确实是贵妇的称号,后来平民为自高身分,多也偷偷以音近者为女儿取名,日子久了规矩也就破了,现在奥塞里斯满地都是这样的女子。」

刑天听她言语流利,态度从容,不卑不亢,不禁如痴如醉。他和仙里娅确实见过,而且不止一次,头一次就是在纯钧府前,那日天气热得燎火,纯钧老毛病犯,食欲不振,下人替他熬得药茶一口未动,只得唤仙里娅拿去弃了。她一面嘀咕一面走到溪畔,未料撞见刑天沿河过来,在炽阳下气喘如牛,正从大街赶回詹事驻府。

仙里娅看了看手中的茶,于是大著胆子走过去,纤手挡住刑天去路,一介女婢竟如此大方,刑天当时呆愣之馀也不禁多看了两眼;掩在面纱下看不清面容,只觉两只琥珀色眸煞是好看,不敢接受来路不明的茶水,刑天红著脸瞥过头推拒,那知却换来对方的喝骂:

「你不喝我才麻烦?那有男人似你这般婆妈?」

说完把茶水连茶具往溪里一倒,女子便扬长而去。刑天怔怔望著她背影,耳边犹存那声霸气十足的喝骂,一时心神俱醉,连回去覆命的时间都忘了;他从小服侍李凤,对男女之事看得极淡,早已不存嫁娶之心,少年也没给他馀暇谈情说爱。

孰料那天渭溪河畔邂逅,刑天灌满水泥的爱情线蓦地活络,而且迅速发光发热,那之后他便常偷执勤空暇徘徊溪畔,盼望能再一睹伊人芳踪。只要见到仙里娅出门办事,他便欣喜若狂,装作若无其事倚岸散步,实则不住窥看。几次下来仙里娅也注意到了,常遥遥把茶具一放,转身便走入府中,等刑天呐呐喝完了茶,走得远些,仙里娅才探头探脑出来收拾。

两人始终没再说过话,只茶水摊的内容逐渐丰富,先是简单的糕点甜品,到后来连酒水也一应俱全,有回仙里娅来收茶具时,发现陶杯里竟插了朵小雏菊,那整天便都带著花朵做杂务。

「外面天热,走久了恐怕中暑,叫我府上的长工用轿送大人回去罢?」

双方正各自思索往事,纯钧的插口蓦地逸入耳中,吓得两人俱都一颤。纯钧却似没察觉,戴稳鼻上透镜,持笔蘸墨续道:「我写个条子给栖梧,否则马房的人不会理他,大人请稍待。」

刑天油然一阵感动,细看纯钧仍身披家居轻袄,排褂整整齐齐从肩头垂落椅旁,一手轻扶鼻上的凸凹透镜,握笔的五指既修长又白皙,专心时和李凤更是相像;刑天突然有种落泪的冲动,啊,要是主子也这么温柔、这么善良,这世界该有多美好!他已不知多少次幻想少年向他嘘寒问暖,即使假以辞色他也开心。但每次主子还是用那张近乎完美的脸,凶巴巴地对自己大吼大叫。

「……人,刑大人?」

从梦想中蓦然惊觉,抬头见纯钧提著纸条等待风吹墨乾,一脸问号地望著自己,刑天不禁大赧,自己竟有这种非分之想,詹事府司直无地自容,忽地举起大掌,竟左右开弓扇起巴掌来:

「该死,该死,我打死你这不乾不净的蠢牛。殿……殿下,真对不住,是属下不好,不该想这些事……」纯钧一怔,仙里娅却在一旁抿唇偷笑起来:「想什么?」刑天只是苦著脸摇头,半晌又打起嘴巴来。纯钧看著好笑,为免这老实人活活打死自己,缓缓摘下透镜,澄澈的黑眸一览无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