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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占本纪(466)+番外

「朕对四夫人及诸子恩及均沾,未有偏坦于任一人,众卿故知之也。然朕心中总有件疙瘩,是你们不省得的。」这话说得诸子都一呆,少年心中一动,隐隐猜出他欲提何事,却听李夔长叹一声,竟支膝巍巍坐直起来,慌得周遭宦宫宫婢连忙上前搀扶:

「众卿知道,四夫人中香妃犰狳因举止不端,早已被朕废了,馀下魁承二妃都是母仪典范,朕实佳慰。就只夜妃一人,朕引以为毕生憾事。」

底下一阵骚动,少年暗忖果然如此,夜妃恐怕是四夫人中最神秘的一位,连原名都没几个人知晓;本是重华宫因罪去藉的洒扫宫女,一日李夔却忽然下旨封为昭仪,迎入后宫待产。这还罢了,夜妃因产后心情郁闷,加上本来身体便不大好,竟犯了血崩症,产下公主没多久便一命呜呼。李夔竟即追封该宫女为四夫人,为她的死斋戒追悼三日,当时举朝震动,不少人记忆犹新:

「你们对夜妃的流言蜚语,朕都听见了,朕知道封一介庶人为四夫人,还是死后追赠,于皇朝礼制大相悖逆;但你们只知有祖制车书,却不知人有至情至性处……天性不可悖啊!」

眼见父亲诗兴大发,少年如此安静的原因还有一个。这位神秘四夫人留下唯一的女儿,便是由李夔亲自赐名,与他本名成对的姊姊「李凰」。庆武三十六年封为和颐公主,不过大他和纯钧三岁,出落得品貌兼备,名声遍及皇城上下。李夔神情激动,少年莫名忧心起来:

「好在凰儿也是个至性人,颇有乃母之风。前几日听召她奶娘来,说她私下偷偷习武,却天资异禀,学得一手好剑,连布库师傅也得甘拜下风……」说到此处,老皇帝颤抖著扶座起身,宫女们都忙著去搀,他却挥手挡开,目光扫视诸子一圈:

「皇儿别忘了祖先遗训,李王朝乃是以武立国,纵不能马上治天下,也不能被绫罗绸缎磨煞了志气,要强大!随时提起铁戢来,就能让胆敢来犯的敌人陈尸马下!公主尚且如此,你们这些男儿岂能相让?」

白须飘颤,百官都为这征战沙场半辈子的霸主气势一凛,脸涨得通红,李夔好容易恢复平静,扶著椅把又坐了下来,半晌整了整声调方道:

「和颐公主不辱朕威,实是朕生平一大慰事。是以这回,朕要委她以重任。」

心口随李夔平板无起伏的语调突突乱跳,恐怕听戏都没这么专心,少年惊恐地望著定目殿顶的父亲,一刻也未敢移离:

「诸卿都知,我朝与西蛮征战良久,前几年希拉精灵南北分立,天山以南吐凡(Tufan)部掘起迅速,不日已半遮沙漠苍穹;几月前他们谴使来京,表达与我朝永结友邦之意,趁著来月六十寿宴来贡称臣,;朕想著凰儿也半大不小了,正可替社稷尽点力,不得不狠下心来。」

少年往身后一窥,有几个老臣低下了头,似乎是早知这讯息。几个皇子也都神色默然,谁都知道李夔的意思,少年微一咬牙──和亲这种大事,父亲竟瞒著他!将目光绕回李夔,见对方硬是不和他对上眼,少年鼓起勇气叩头打岔:

「可是父皇,南……南山的沙漠精灵,似乎未强大至威胁我天朝上邦,就算如此,父皇也必能抚远威化,何用委屈和颐公主,让那些蛮夷……那些家伙玷污凰姊?」

情急之下少年喊出李凰本名,一时心乱如麻,只得伏地叩首。李夔没有说话,龙翼的臣下没有不害怕他的沉默,却听他低笑两声,像蛰伏的巨龙翻身吐息,沉著而压迫的氛围紧紧困住殿心,众臣都被压得喘不过气:

「希拉蛮夷如今二分大漠,南北各执一方,朕不担心他们分,只怕他们合,」

以近乎怜悯的目光俯视跪地淌汗的少年,李夔在安静中徐徐推声:

「光是结盟,万里外谁知道虚实?朕就是要做给山北的贼子看,强大的吐凡部都服了,木夏、沙蝎、鬼察等部焉能不望风景从?就算没这领悟,眼巴巴的见同族倒戈,他们能不生嫌隙?」

颤巍巍地靠回椅上,似乎讲这些话已用尽全身力量,李夔舒了舒沉重的背脊,以指轻点扶把,声音既缓又深沉。孟极率先叩下头去,在满阁寂静中道:

「主上深谋远虑,臣等自愧弗如。」

少年在心底大干他祖宗十八代,干完才发现这一干连自己老妈也得波及,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收了回去;却听李夔叹了口气,目光递向意料之外的程咬金:

「鹿蜀,前月你自行请缨,愿送公主鸾驾远赴蛮夷之邦,可准备妥当了?」少年心中又是一突,却见九王徐徐起身,神色庄严肃穆,按地再次下拜:

「父皇放心,儿臣与四公主毕竟兄妹一场,也不愿见公主抱琵她乡,幸而儿臣封地在怀仁,道路还算老马识途;自当为公主引路护花,多少也能解解四妹思乡之苦。」

李夔点了点头,眉目间颇有感触,嘴唇翕张似要说些什么,半晌又化作一声长叹。「很好,很好,这样很好……」究竟「很好」什么,统御皇朝的圣主遇上儿女私情,竟也一时词穷,半晌示意宫婢扶他起身,挥手退入帘后,满殿上百人都凝视他蹒跚老迈的步伐:

「跪安罢,朕乏了,今天廷议就这样了。」

听周围谢恩声纷纷,诸子都携了自家门奴起身,文武也潮水般自阁内褪去。只有少年仍僵跪著不动,等宦官迎上前来嘘寒问暖,少年这才默然收拾散落一地的小抄,怔然凝视阁顶良久,这才丧门犬似地从偏门溜出阁外。

「殿下……」

只见阿黑早在阁外躬身迎接,正要唤他去请纯钧,胞弟却已自行迎了上来。扶墙缓步,纯钧似已在阁外等待良久,少年神色一黯,双唇微启,刚要说些什么,纯钧清澈的眸已抢先制止了他。

「我都听见了,皇兄。」语气竟颇平静,少年「嗯」了一声,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接口,实在自己也心乱如麻。倒是纯钧先开了口:

「皇兄……你何苦这样子捉弄我。」长叹一声,纯钧的声音似生吞了黄莲,少年正不解何意,却见他神色复杂地接过那叠抄纸,脸上尽是苦意。少年佯作不解,只是附手微笑,纯钧揉揉昨晚睡眠不足,今天又惊魂未甫的眼睑,再次喟然:

「皇兄明明……自己就能诌出一套理论来,我和傅大人熬夜研拟的条子,皇兄一字也没看罢?刚讲得跟上面没半点相同。真是夸张,好歹皇兄也用个一两句,既然这样,何必……」话未说完,蓦地肩头被人一揽,却是少年呵呵一笑,亲密地将瘦弱的胞弟拥了个满怀:

「别太在意了,你和傅老头洋洋洒洒写了几万言,谁有那个时间仔细端详?不如自己掰快些,不说这个,我们……溜去重宁宫找凰姊罢。」

相对无语,年轻的双胞嫡子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正欲双双掉头,不防一个身影自阁里步出,掀袍便跪在两人身前,少年一愣,对方已先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