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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占本纪(450)+番外

声音冰冷,精卫从中嗅出认真的味道,与适才殿顶追杀时神情窘异,皇朝的主人单手支颐,目光看向无人知道的远方。精卫心中一动,忙低头逐字掩饰:

「学士凌明堂并集贤殿侍读二十三人等,诚惶诚恐稽首上言:『圣上明鉴,伏当太平利见,风云畅望,日月亨通之盛朝;恭逢启明星天,文明丕焕,圣治日新之瞻远。臣等鸿蒙圣恩,得入院修书,临轩尺尺,俯竭微忧之固陋;禀笔直书,畅言敝怀之褊狭。夫君子在世,莫不以国家为己任,视万民如己伤,臣等侥晋优仕,犹不可独善其身,当涌范子先忧后乐之言,窃幕希文而志操……』」

「……前面那些跳过,从他们开始参獬角的地方开始。」见精卫闻言答应,一路跳翻了二三十页,李凤脸色更加铁青,下次得叫獬角先把这些删掉才行:

「臣等莫不焚香祈天,慕尧天之永昼。然西丑跳粱、目无君长之辈,历朝皆有;不服不惧、跋扈愤懥之臣,即明君侧亦难防。(李凤讽刺:「还真是开宗明义。」)赖主上洪福齐天,朝乾夕惕,战战兢兢以维我朝百世基业,无奈小人衍谗,不体圣上之鸿恩,勾党结社,贪污舞弊,坐蠹皇粮圣眷,而未有一夕之惶惶(李凤冷笑:「喔,獬角做了什么,他们很清楚嘛。」)。」

「……臣等无不痛心疾首,日以清君侧为己怀,辗转反侧,子夜不眠。(李凤笑道:「那简单,叫尚药局改天给他几卷安眠香。」)张中丞位居津要,身系君国大任,屡招嫌怨,畏权畏贵,执法不公,事君怀私;士孰可忍孰不可忍,微臣奔走书院三十馀年,未有裨益于高深(李凤大笑:「他自己倒是很有自知之明。」),然思圣恩浩荡,莫不惶汗交集,而思蝉臂之力,能缨国之民贼,即肝脑涂地,愿以诏天理人心!」

「臣等惶恐,下列张中丞错直罪状十六条,奉表以闻……」

「下面不用了,我大概知道他们想说什么。」挥手阻住精卫珠圆玉润的朗读声,李凤沉目支颐,精卫知道这代表他在思考,只是噤声静待。半晌淡然一笑,挥手冷笑道:

「这些白面书生,骂人的话说得洋洋洒洒,真要他们坐到重要位置来,却又束手无策、坐靡廪粟;又因为念了太久书,多少都有点自闭症,满朝文武处得好好的,就偏他们要与众不同。」

「百姓总是喜欢清廉的官儿,不是吗?」难得插口,精卫木讷的神情一如往常。

「精卫,清官好是好,但也要省著点用。」单手支颐,李凤无畏地凛对殿顶的寒风:

「所谓清官通常指有两种特性的官,一是拒不收贿,通常为了表现这点,史书都会强调他身在官场数年,却『家徒四壁、瓮牖绳枢』,好像朝廷连奉碌都不给,叫他喝西北风似的,越穷越受人爱戴;二是君子不党,对于官场为五斗米折腰,趋炎附势的风气不屑一顾,多半还背地里纸上讽刺,让全天下知道他独善其身,才好流芳百世。」弹指空中,李凤支膝轻笑:

「这种官不是『不好』,而是『不好用』。举凡清官脑袋总有块水泥,有些事情明明临门一转便能水到渠成,偏偏有些人寒窗前念了几本烂书,什么『文以死谏』、『文臣不爱钱,武官不怕死』便感动得热泪盈眶,每个都幻想自己是海瑞文天祥。摆明了对政治运作一无所知,搞砸了差事还自以为刚正不阿,这是第一点麻烦;」

「再者因为清官做久了,难免跟著些声名,百姓越捧就越让他如履薄冰。所以他们多半有点被害妄想症,整天陶醉在举世皆浊我独清的幻想里,那些贪官污吏、佞臣小人必定连手害我;怀才不遇定是小人进谗,受贬流放绝对祸起萧墙。精卫你信不信,若果我驳回那些上奏,他们也会以为浮云蔽日,从不考虑是自己的意见不够成熟。」

将满叠卷宗往殿顶一甩,李凤笑得很委婉,精卫却明白他正对著某些对象大射飞标:

「如果贪官是君主的玩具,清官就是百姓的神龛,只能摆在那告诉天下、告诉丹青李皇朝还有些好官。这就是史上名君为何身边总跟著几个卑鄙小人,举世唾骂却仍然得宠,最后落得抄家大夥额手称庆;精卫,做清官并不伟大,大家都说贤帝良臣,赞颂调和鼎鼐,却鲜少有人注意君主的鹰爪。对我来说,或许他们还比较接近功臣。」

托腮半晌,唇角勾起冷冽的笑容,李凤复又补充:

「当然最好的方法,是让狐狸和猎犬互咬,做猎人的只需隔岸观火,别让火烧自己头上便行了。」见精卫垂首默然,李凤微微一笑,抚著她秀发道:

「这样罢,精卫,你待会儿下去,叫梁渠替我拟两分草诏,一分发还集贤院,让那些呆书生安心;一分密寄给獬角。」

「各要写什么呢?」

「嗯,著我旨意,凌明堂晋礼部员外郎,补正二品,赐黄马褂,叫梁渠多拟些好话,叫他史上最强大叔、热血爱国书生之类都无所谓;要给足面子,宣诏时要公开,整个书院都要共见共闻。馀下的二十三名侍读晋直学士,也嘉慰一番。」思忖半刻,李凤扬起高深莫测的恶劣笑容:

「要记得跟吏部说,凌明堂接旨之日即走马上任,赶快把他挪出集贤殿,一刻也别多待。」

「礼部员外郎无缺,怎么晋补?」

「那就叫主事挑个毛病把其中一个贬为令史,这样更好。」略一沉思,李凤支颐露出微笑;精卫不禁一呆,明明才发作集贤殿,现在却这样大肆恩赏晋封,那身为尚书令的獬角又该怎么处置?听李凤又下旨,只得低头疾书:

「张獬角接旨之日即在家反省三日,不用上朝,另罚俸一年,我要杜衡亲自带诏宣读,宣完诏在他家喝杯茶、聊聊天,然后叫他有空来找我──我说不定会突然出现,不过别跟他说,有时候惊喜可以让人生变得更美。」

獬角大概又要心脏病发了吧?望著李凤沉浸在幻想中的满足,精卫为这误蹈贼窟的年轻宰辅同声一哭。草草拟好笔记,精卫趁主子发呆时又执起一折:

「主子,还有这个,这是外官奏本,粱渠特别交代希望主上听一听:羽化江南三省提调屠丹林上的奏,扬子下游大水,冲毁堤防。叩请皇恩体念苍生疾苦,拯救红绡于水深火热之中。」

「叫他去死!」反应很直接,李凤不耐烦地挥挥手,作了个横刀抹脖子的手势:

「又来了!丹林是今年腊月才调派的命官吧?之前在两京诸市署任署令不是?那国库情况他应该最清楚不过,从庆武二十八年便一路赤字,就算我勒紧裤带过日子,一年最多也省下二三万银子;全皇朝九道几百个县,西域那还有魔兽屠村呢,这家伙三番两次上奏,说得像我死不给钱一样。据说屠家跟当年风云凌家一样,在羽化扬子一带是士绅大族,怎么不去向他家人伸手?」

「主上,罪不在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