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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占本纪(423)+番外

但自己干嘛这么为这笨蛋著想啊?稣亚为烂好人病毒传染之快叹息。

「我不明白……如果千姬殿已经死了,那么我们看到、摸到、听到、感觉到的又是什么?」

确认祭司的身体在怀中逐渐回温,剑傲字斟句酌地开口问道。鬼魂吗?这是他第一个想到的可能性,如此就能解释千姬在旁人眼里忽隐忽现的怪现象。

但他立时推翻这种想法。千姬给人的实体感是如此够分量,在他与彩流在奈河畔一睹升天魂魄风采前,他可能还会如此猜测,但如今他亲身体验到,人死虽然仍旧会留存「某种」事物,但与活人的感觉绝对不同,少了很多很多难以言喻的东西。而这几日和千姬相处下来,人该有的千姬一样也没少,除了存在本身允人虚幻的错觉,他很确定她不同于那些卫佐魂魄。

「莫非是生灵?」

筑紫一悚,蓦地想起了从前家乡的传闻。在日出不少古书里也有记载,活著的人因某种原因魂魄忽然脱离身体,而肉体一息尚存,做为生灵的模样却在思念的人周身四处游荡,生灵的存在越具体,本体的存亡就越危险。若不是主人及早发觉自己魂魄离体,往往会因承受不住而烟消云散。

未料千姬看了他一眼,仍是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妾也不是像『源氏』记载的那种生灵。」

众人俱都一呆,望著姬殿逐渐泛起的苦笑:

「要是生灵就容易许多,我的肉体是确确实实地死了,在我十四岁那年就回天乏数,而且魂飞魄散,即使魂占出手,也招不回我升天的灵魂。若叶千姬,早在十二年前就死透了。」

这可把霜霜完全搞糊涂了。「不是死鬼,也不是活鬼,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轻轻叹了口气,千姬终于抬起眼来,黑眸里又是那般镜花水月,只是添了几分哀伤。

「各位觉得……『我』是什么样的概念呢?」

看出众人的迷惘,千姬忽问。出口就是这么一句带有哲学意味的问题,淡泊的身形越发飘缈,岩流始终不发一语,只是用近乎疯狂的眼神紧紧盯著胞妹,彷佛只要一不注意,千姬就会化作烟散了。稣亚没好气地附手在胸,反问道:

「什么样的概念?什么意思?」千姬转向霜霜,轻声道:

「比方说,凌姑娘,你为什么觉得『你』总是笨手笨脚,只会闯祸不会帮忙?」

霜霜「咦」了一声,似乎没料到千姬有此一问,脱口道:

「啊?为什么?喔,这是因为……这是因为以前在蓬莱山上,大家总是说我是个小笨蛋,每回我要帮师哥们什么忙,语哥哥总会挥手叫我走开,说我不帮忙则已,一帮忙只会让事情更麻烦。」

说著竟似越说越委屈,霜霜抿唇低下头来:

「就连现在和乾爹在一块,有时好心想帮忙做做饭,到头来总落得被稣亚姊臭骂一顿的下场,人家是真的很想帮忙嘛……」

那是因为你把人家厨房烧了,大叔在一旁叹息。

「那么,筑紫大人,您从前为什么总是觉得自己胆子很小,是个辱没家族的软虾脚呢?」

筑紫微微一悚,听千姬问得直接,不由脸上一红,垂首道:

「我父上……是个很了不起的人。虽然外人总说他背信……背信忘义、卖主求荣,但我知道父上胸中总有股志气,是谁也及不上的。从我很小开始,无论母亲、家臣还是下人们,总是不厌其烦地对我说,父上生得多么英俊,练武根骨又有多好,又做过多少惊世骇俗的功业,多少特立独行的事迹,彷佛他是播磨的神,谁也及不上他一根头发;」却听岩流「嗯」了一声,严肃地颔首道:

「高天原义芳,你父亲幸郎公,确实当得起这样的赞美。」筑紫浑身一震,听岩流用父亲投诚前的名字称呼,异样之馀也对岩流的评论报以感激的眼神,他又续道:

「相形之下我懦弱、畏缩、常一个人发呆,学起剑来连束稻草都砍不好,五岁认剑时,我在家乡的师匠甚至对我说,以我的资质,一辈子也休想追上我父亲。家臣们对我失望,在我父上耳边窃窃私语,而母上总是偷偷和姊妹们哭成一团,说好不容易生了儿子,却是个不中用的呆货,父上……战死之后,从播磨耆老和洒扫的端都认为播磨家完了,而我……也这么认为。」

「姬殿的意思是,『我』其实是个假象。我并不是真正的自我,而是由旁人的认知堆积起来的,是吗?」附手倚墙,剑傲的理解力一向极好: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心占的能力……」

千姬微一颔首,转而凝视空处:

「是的,就因为真正的『我』,本就存在于无数此生相羁绊的他人心中,心占又是在『心』这方面支配力特别强的能力者,因此灌注在他人内心的形象,同时也会更增分量。其实说是心占,你和我,不也都是这样『活著』的么?」

法师忽地哼了一声,冷冷道:「旁人怎样看我,才与我没有关系,我就是我,从不因任何人而改变。这又怎么说?」千姬望著他,近乎怜悯地微笑起来:

「即使是你的懒猫觉得『焰魔女』这个代号最适合你,你也不会因为如此而照做?」法师喉头一哽,彷佛被人当头打了一棍,抿唇道:

「这个……只不过是……」千姬阖上眼帘,轻声道:

「我们总说自我自我,自我负责、自我认知,好像人活在世上,会变成什么样的人,会做什么样的事,全可以凭我们自己决定似的。」

「其实『我』是多么的渺小,这当你蹲在蚁窝旁,感觉蚂蚁的忙碌时最能感受到;你看,蚁蝼们多么团结,在食物旁忙进忙出,为巢穴尽心尽力,每只蚂蚁都朝著同一个方向前进,好像他们很清楚自己的使命,勇往直前也义无反顾,」

她低首拨弄著立棺里的白色纸鹤,只剩少数几只还维持著雏形,她将其中一只轻轻捧起。彷佛对待活物似地抚弄,梳理他紊乱的长喙和羽翼,那瞬间众人彷佛又堕入厢房前的版画中:

「可一但你们把其中一只从蚁群里拎出来,扔到看不见伙伴的角落,他就会开始惊慌失措。我在那里?我是谁?我该做些什么?它会横冲直撞、会迷惑失途,最终筋疲力尽,死在巢穴口,明明走对了路,却因为没有旁人的肯定,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自己选对了方向。为什么人一生下来便是群居,因为我这个概念,本来就是好多好多人的结合体哪。」

「可是人毕竟和蚁蝼不同。」

法师不满地反驳。千姬仍旧维持著安静的笑容,颔首道:

「是啊,人毕竟和蚂蚁不同。可是很遗憾地,妾二十六年来,在形形色色的『人』心底感受到的旁徨,却和蚁蝼没有两样,」

手握在胸口,千姬若有似无地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筑紫和岩流:

「人人都在观望、都在等待、都在害怕,害怕别人看不起他,等待别人能赏识他──真奇怪,彷佛一种预言似的,当周遭每个人都跟你说『你是废物』的同时,你的人生就逐渐往废物这条路靠近;妾常在想,人不能相信自己,和蚂蚁无法依循自己的路回到巢穴里,究竟不同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