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五占本纪(410)+番外

话到半途,青年忽地浑身一颤,竟反身抓住窗棂剧咳起来,胸口不住起伏,似在强忍痛楚,少女从他胸口跌落;对青年的反应无动于衷,彷佛早已了然于胸,只是用悲悯的目光凝视著,待得青年重缓气息,少女缓缓站起,将额角贴至青年方自颤抖的背脊:

「算了吧,兄上,你都这样子了。我毕竟已经……」

猛地回身拥住少女,截断她话语,青年双手紧箍,几乎让少女透不过气。彷佛要确认她的存在,青年再次落下轻吻,比前一次更加疯狂:

「不许你说这种话,」他道,灼热的气息起伏不定,试图以体温回复怀中冰冷的躯体:

「你在这里,不是吗?千千,你一直都在,别骗哥哥了,你的眼睛、你的呼吸、你的体温和笑声、甚至你捏纸鹤时苍白的指尖,我都感受得到……这些难道是假的吗?我不相信,我怎么都不能相信。你始终在等我,不是吗,千千?你始终在厢房里等我,带著和纸,等我为你折出约定的翅膀……」

哀伤的灰眸失了焦距,千姬凝视兄长湿润的眼眶。

「兄上,收手罢。」她道,静如止水。

「……我办不到。」

「收手吧。」

「我没有办法。」

「停手吧,哥哥,再这样下去……」

任由兄长疯狂的拥抱,少女自童衣里拿出半成的白色纸鹤,从那天起,折翼的鹤便停驻她胸口,至今得不到自由。无声的泪沾湿和纸,她终于轻轻叹了口气:

「再这样下去,不仅千千飞不起来,就连兄上的翅膀,也永远找不回来了……」

九月的和风抚过泉殿的窗,千姬无言地立在窗口。透明的感觉越发浸透全身,她知道自己再一次失去自我,在不属于她的时空徘徊,那个是自己,那个是别人,都已不重要了。

过去的少女伏在脚边哭泣,断了羽翼,她仰望青年十年如一日的背影,恍忽间以指尖触碰,影像却如水雾般散了。

「好厉害喔!」

厩房的笑声再度吸引了她的形体,她踪身飞去。多年前的春雪融了,带走男孩的青涩,平添了少年的忧愁,那个瑟缩在墙角的男孩如今依旧瘦弱,只是不再孤单,千姬欣慰地笑了。

「虎吉郎,我跟你说,岩流大人前几天亲自指导我步法呢,」

悄立鬼丸身侧,刀影在长鬃旁掠过,这回沉迷剑道的不是播磨家长子,他充当观众,崇拜地望著马场中心的友伴。那小姓唤作天叶吧?如今已是二十多岁的大孩子,是个男人了。千姬在刀光间穿梭,身子随清风蹁跹,观赏天叶志得意满的容颜:

「你看,这是摺足,然后这是继步,这样就变成送足……」

少年静静望著天叶演练步伐,两颊因兴奋而泛红,他从没看过友伴如此开心。对他来讲,和师匠习艺的光阴直如炼狱,自从知道自己永远也追不上那背影开始,男孩对剑道的热情便一落千丈。一想到师匠的严竣冰冷,他就恨不得藏起来,藏到谁也碰不著的角落。

「嗯……真好。」他强迫自己扬起微笑,随即垂下首。

「真好?呵呵,说得你好像很羡慕的样子,你可是岩流大人唯一的传人哪。你可知道整个日出──不,整个东土有多少人,梦寐以求想见岩流大人一面而不可得,何况得其点拨;要我也有武士血统就好了,可惜人生而有贵贱智愚,想想还真是气馁。」

「……能把这些让给你该有多好。」

「什么?」

「不……没有什么。」

扯扯被风抚乱的衣袖,少年自知失言,忙又垂下头来。天叶绕至他右首坐下,见男孩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忽地左首一探,竟夹住他小鼻子重重一扭,少年疼得脸上一红:

「做……做什么?」

天叶「哼」了一声,一本正经地扳起脸孔:「跟我说,你们播磨的族语是什么?」

男孩一愣,印象中已经很久没人问过这问题,一时心头百感交集,脱口答道:

「『桔梗花开,魂魄长存』,播磨的家纹,就是红色桔梗。」天叶望著他硬装严肃的小脸,很没天良地笑出声来,男孩一阵别扭,踢腿道:

「怎么了?」天叶又笑了两声,大掌在他光秃的前额一抚:

「再考你,为什么你的家祖要用桔梗做家纹?」少年愣了愣,他从小接受继承人的教育,虽然无论过程和结果都很失败,这点常识还是懂得。抬首见天叶兴致昂然,显然早有准备,少年不忍拂他美意,摇首道:「为什么?」天叶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道:

「桔梗是种耐寒、持久的花种,和象徵高洁的ju花不同,桔梗非常好种,随便的沙地和黏土地都能欣欣向荣;前世时便有人曾以桔梗作为家纹,利用它独特的花型和习性,象徵一族的团结和坚忍,即使一时被风给吹倒了,来年桔梗还是会开满整片山坡。」

少年静静垂首,天叶的话再次勾起回忆。又是落樱季节,父亲仍旧倒背著手,那是他的认剑典礼;「认剑」对武士家族的孩子来说,是人生的里程碑,宣示著走入父系士族的荣耀。他从父亲手中接过印有桔梗的刀锋,端详那火红如燹火的家纹,一直以来他总认为那代表危险和杀戮,那些他所逃避一生的事物,却从未细思背后维系的、藏在桔梗连瓣同心花型中的精神。

因为那时候,他还什么也不懂。

「对了,跟你说一个好消息。」见少年始终不抬头,天叶大感奇怪,难道自己的鼓励方式有错?有意让友伴重振精神,天叶夸张地使用肢体语言,成功吸引男孩注意,抬起半带迷茫的眼:「嗯,什么?」天叶双手插腰,眼神泛起光华:

「我告诉你喔,这回我可扬眉吐气了,你知道吗?青年大人要我在『茱萸盟』时随侍在身旁呢!」掩不住满心欢喜,天叶兴奋地在布满残枫的泥地上翻了个筋斗,少年一呆,怯生生地开口:

「茱萸盟?」

天叶「嘿」地一声,翻身爬起,在少年面前拍了拍掌:

「是啊,你不知道罢?那可是件大事,传说从前重生大陆征战凭仍,生灵涂炭,属于人类的皇朝不堪其扰;当时的英王为求和平,首先以身作则,不仅下令边疆停战,绥抚邻邦,并率先和那时代最富势力的几位王者相约谈和,在四国交界处筑起高楼,做为和平的象徵,那就是茱萸楼。」

语调如吟唱史诗,天叶的眼神充满向往。他和青年小姓的相处总是如此,天叶是天生的演说家,而他是最好的听众,懂得适时推波助澜,即使扭曲本意也罢,他太怕失去这个朋友。见他有兴趣,少年遂追问:

「为什么叫『茱萸』?那是植物?」

「茱萸和重阳节有关,那是自皇朝东来的节日,在日出又叫作『敬老节』。和传统的猷山节正好相反,每年阴历九月九日,皇朝人会带著家里的长者,往高的地方走,听说这样就可以远离灾祸,同时会在襟口插上一种花,那就是茱萸。不过我是从来不信这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