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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占本纪(325)+番外

步步朝对手近逼,毫不留情的指责让岩流脸色一白,正要发难,水气竟似漫上紫眼,然后泛滥成灾:

「你以为这样保护千姬,她就会开心么?就算她一辈子平平安安,在城堡里活到一百岁两百岁,但她一辈子也没法去推古庙会钓金鱼、没法在屋顶和同伴谈天赏月,奈河明明近在眼前,她却无缘接触河水的冰凉……岩流先生,你根本就不懂……不懂那种寂寞……」

意已不在酒,回忆在话语里轮转,那日大雨后首回见到霜霜的眼泪,剑傲克制住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

「您明白吗?……若我是姬殿,与其这样关著……我……我宁可用死亡换取一次自由……」

轻淡而长远的叹息声。捏紧拳头下垂,剑傲的心脏为之一松,太刀垂缨微微晃动,岩流巨厦般的身躯似也颤抖起来,泪水一滴滴从少女面上滑下,他凝视著她,菊闱里那傲人的武士已不知隐藏到那个角落,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兄长,和千千万万日出民户里的兄长一样: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由于过份激动,霜霜几乎逼近岩流胸前,高大的武士突地俯首,将霜霜扯在菊缀上的手执了下来,少女讶然中含泪抬头,与那潭死水四目交锋:

「不过真的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也不是世人猜测的那些,虽然你说得对……对君口出恶言是本人不对,本人对此慎重致歉,这衣服……就当赠君为礼。」

不用说岩流肯迂尊降贵地对一介外邦平民使用敬语,这自视甚高的武士竟会这样诚心道歉,剑傲考虑要重装下巴了。

无视众人的惊诧,岩流放下霜霜的纤掌,神色一和:

「何况你……很合适那衣服。」

转过身去,岩流的尾韵微带感伤,却让霜霜愣在当场。彷佛被那目光剥离、重组,另一个灵魂凭藉衣物重叠上来,忆起若叶城下电光火石的幻听,若叶千姬,足不出户的神秘贵族,深宫内苑的二十六个年头……少女开始渴望见面了。

「你情敌很多啊,老头。」

队伍重新动了,随著岩流再往木阶攀上一层,泉声自远方透入。稣亚夹著若隐若现的胸凑近剑傲,语气中盈满恶意的同情。

「谢谢你的恭维……打从一开始我就不算在竞争者内,我是她乾爹。」自暴自弃地强调最后两字称谓,剑傲笑容中略带苦味。

「怎么样,落寞吗?趁著我今天心情好,可以打折抚慰你的心灵喔?」纤指抚过剑傲的耳垂,将气音送入耳壳深处,稣亚更加恶劣地调侃。

「……稣亚小姐,当你变成女性时,连品味和格调都会跟著改变吗?」

忽略队伍后段的单方面虐杀不谈,要到达城堡最深处的泉殿,还需通过无数篑廊。所谓泉殿,是日出人天闷时酷爱的场所,通常面对一片清池假山,除了夏季避暑,亦是年轻贵族嬉戏风liu的盛地。高栏穿插的走道九弯十八拐,脚下时现蜿延远方的奈河,堤岸沿城堡一路往上,地势最高处几缕清泉直线倾泻,白水跳珠,溅得枫木地板清澈洗亮。

完完全全另一个世界。尘世车水马龙被区隔在外,就是兵临天照城下,这里恐怕也难溅半滴血 。

「就是这里了。」

在一扇高大的绣金纸门前伫足,岩流以明显收敛的音量轻道,泉殿前的氛围异常静寂,童仆几乎绝迹。众人顺著他语音举目,却见纸门上垂下两枚卷轴,上头色彩斑斓,龙飞凤舞,竟是两幅巨大的人物画。

「这是……?」

见岩流停在画前仰首,霜霜不由得也凝神细看。左右两幅画都只绘了一人,且主角都是女子,左边那位年纪稍大,却首先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画上的少妇低眉信目,和琴专用的指扣分安,俯身一架六弦鸱尾琴上,葇夷似随琴声游动,吟揉按滑一气呵成,黑瀑般长发从后颈箍住,前鬓轻抚她专注的神情;一身鹅黄凤凰花色文桂盖在她单薄的肩头,似乎久在沉疴,薄施脂粉的面上略带苍白。

左上方以鸢飞鱼跃的字迹题款「弦断音续」,笔触朦胧佣懒,是仕女图中少见的格调,却意外地与少妇契合。

稣亚注意到角落歪斜著签著两字皇文,但一来笔迹潦草,二来他识字率有限,他索性置之不理。

再看右边画卷,霜霜更加张大了眼。宛如光阴倒转,画中主角与少妇眉目相近,神色暗合,却显然年轻一轮,长发未经整饬,自然流泻整片榻榻米,童女汗衫仆素淡蓝,抓紧众人目光的却非穿著;宛如置身元旦初雪,少女被一片纯白簇拥,定睛看去,竟是一只只折叠精致的千纸鹤。

角落亦以正楷雕成七字,却是「且待千鹤入画时」。

不似平常祈福的鹤以五颜六色的和纸叠成,成千上百的白色纸鹤停伫少女膝上、肩上与臂弯间,几要将她淹没。画中的她面带笑容,将一枚新制的纸鹤顶置指尖,彷佛要将他送向晴空,纵然纸鹤是死物,观画的人却没有一个不认为它会振翅高飞;白瓷花瓶里一株嫩菊枝丫朝天,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背景,简单不失深邃,用色鲜艳而构图细腻,祭司在霜霜身后发出赞美的叹息:

「这是……浮世版绘吗?真是久闻大名了……」

「好漂亮,这画画得真好!」

对艺术的类别缺乏常识,霜霜单纯著迷于工笔的美丽,目光在两幅画轴间逡巡:

「这就是……千姬殿吗?」

「左首是家母,右边才是舍妹的肖像。」

背后传来低沉的纠正,霜霜吓了一跳,回首才发现是岩流。死水般黑眸开始流动,泉源正是墙上的画作。

「是这样啊……原来如此,左边的确实比较年长,但五官实在是好像,我还以为是同一个人在不同时候画的呢!」

转过萌黄凤尾,霜霜朝岩流嫣然一笑,紫眼朝左首的少妇肖像眯起,确认似地侧了侧首:

「可我总觉得……这两幅画虽然都美的很,但风格却差很多……」

「舍妹出生时先母不幸薨逝,作画时间相差十馀年,画匠也不相同。舍妹的肖像是南方播磨海画匠喜多川传人所绘,姬殿十二岁元服时偶得;先母则是逝世一年前,一名旅行者献艺绘成,由于先母素喜清静,不常抛头露面,肖像也只寥寥数幅,其中无人能出此幅之右,遂以珍藏……至今还不知那旅行画家究属何人。」

语声一顿,岩流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微微凝眉,随即续道:

「先母未嫁前闺名『千鹤』,喜多川先生灵感即由此而来,意谓『千羽鹤中出生的少女』……」

「数以千计的纸鹤……吗?」站在一行人最后方,大叔以略带感性的语调作结。

将目光从画作中收回,岩流总算举步踏入纸门内。女性贵族的起居处外往往多出一层空间,与母屋的视线截断,日出人称作「厢」,凡有成年男子欲见女眷,都得在此静候佳音,就是获允进房也不能亲见其面,双方需隔著壁代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