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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占本纪(254)+番外

扬起嘴角,却不能算是笑容,男人还未看过素问真正笑起来,至少是发自内心的笑。她的目光在许多只馀根茎的、开花的、长叶的植物上扫射一圈,忽地举起双袖,往药台旁唯一的木窗一推,药草园的广角一览无疑,单从整致的排列便可窥见主人无上的爱心。她爱恋地凝视半晌,纤指往最遥远的角落一递,那是园子里唯一可称得上是树的植物;

「你看,」推窗的手凝滞,彷佛目光已入画里,素问的语气无限缈远:

「这株花就是『辛夷』……」

几乎是不由自主地,男人顺著她目光往花树看去。虽是冬初,这株白蕊却出奇地早熟,花苞娇小玲珑,花朵如倒竖的铃铛,白色烛台般坠满一树,冷风一拂,脆弱枝丫载著花浪上下起伏,男人从未看过这样的花种,不像梅兰竹菊般标榜高洁而实俗,辛夷的美是出自内里的,一种无需强调、理所当然的清爽舒适。

「呃……可以容我确定一下,你说的『辛夷』是活生生的,有眼睛有鼻子嘴巴的那种『人』,不是指这棵树,对吗?」由于经过太多次惊吓,男人决定这次要先验明正身。

「当然了,不是说过了,辛夷是我的外甥,爹爹的孙儿,今年也快三十了。他是家姊收养的长子,也是孤儿;后来芷姊和北疆的军人……发生了一点事情,生下了阿术,阿术的父亲从没回来过,芷姊独立抚养两个孤子,大约是操劳积累,在阿术两三岁上便故去了。」

寻常一个乡野女子的故事,不知为何,由素问的声音诠释起来,格外有股平淡的苍凉。

「呃……可否请问姑娘贵庚?」外甥快三十岁?喉咙咯登一声,男人有不好的预感。

「嗯……再八个月就满三十五了吧,我是阿术的姑姑啊,白家吊脚楼是我七八岁时建的,现在也有二十多年历史了。」

在盆里仔细地洁净双手,素问一点也不觉自己语出惊人:

「怎么了吗?」

「是……是有点意外。」因为补药吃太多,最后终于成仙了吗?

「因为我看起来很年轻吗?」

没想到老女人比想像中聪明,素问从男人眼神中读出称赞,开心地一拍双手:

「这要归功于药草的功效喔,像是茴香,用高热蒸煮后能够沐浴脸庞,药蜀葵做成浸液可以洁净双手;白芷、白蒺藜或白芨一类花草叶香色素,自古以来就是驻颜盛品,一般的枸杞、地黄也能活络气血,滋补养颜。如果你要内服,有几味是一定要尝尝的,例如把白芍、生地、红花、香附或党蔘用小火慢熬,然后再添……」

「我、我很感激,谢谢姑娘热情的告知。」

若不即时截住她,大概得在盗跖修完「药草专题―驻颜有术」的所有课程才能离开了。

「哎呀,您别客气。你别以为只有女人才需要保养,辛夷从小给我和爹爹调养,二十多岁了还唇红齿白,皮肤吹弹可破,这不是很棒吗?比如像这味药……」

兴奋造成的忙乱,素问抬手往五斗柜里一抽,似乎试图寻找什么,五指却又无预警地蓦然一颤,架上的事物哗啦啦地掉落一地,她连忙收起手来,脸上满溢惊吓与尴尬。

已经是第三次了。男人总算有足够证据确信,那双葇夷定有什么外表难以察觉的毛病。

「这是……病根子么?」探人隐私非他所喜,但现在已不由得他不问。

素问沉默起来,男人凝视她半晌,本以为她决不肯自曝其短,正想放弃转移话题,对方却忽然开口了。又是那种声量,微弱、羞怯却又清晰如山涧,然后是不算笑容的笑容:

「嗯……这是种怪病。」

相当长的句号,听得出来意愿的拉锯,但却另有某种不可思议的情绪,促使她向这素昧平生的病人吐露些许:

「连爹爹也没法子的怪病……从祖先的血脉留下的业障,谁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右手抱紧左手背,她不自觉地靠紧药缶,陶壁炙烫,她却浑然无觉;

「病徵是从手足开始,逐渐地失去失觉,然后扩散到五脏六腑、奇筋八脉……最后是双眼,当病人遗失了视觉,生命也就丧失了在世的凭依,然后永远回归黑暗的怀抱里。」

她举起因热而红肿的掌心,似要藉此唤醒一些活力,但笨拙依旧:

「我爹爹、阿术的妈妈……都是这样死去的。」

「令尊是……」男人试探。

「今年春末辞世的,就在辛夷离开之前,」

配合地颔首,素问试图装出不在意的模样:

「我还记得……生命尽头的一刻,爹爹什么也吃不下肚,舌头失去功能,连我的名字也无法覆诵,眼睛转动,似乎想要找寻我在那里;他的目光就嵌在我的眼里,好热切、好无奈又好温柔的眼神……这是他身体最后能动的部份,然后爹爹便永远化作一尊石佛,远赴极乐世界去了。他死时意识还很清楚──这是这病真正可怕的地方。」

她一顿,抚了抚仍在颤抖的手臂,似乎不愿意浪费吸进肺里的空气,说话声音总是那么轻;

「而爹爹他……最开始时,也是像我这样,常莫名其妙地失手、跌跤,在南药谷沟跌下去好多次,还险些中风;手连拿药砵的力量也使不上,得靠我和辛夷帮忙……不到三年,他就这样走了。」

「三年。」男人慢慢地覆诵这个期限,想问却问不出口。

「我出现徵兆,是从前年夏至左右开始,」

似乎明白男人的疑问,白素问低下身来照看陶锅下的小火,不时以口送风,语调突地轻松起来:

「不过你知道吗?其实我没想像中那么害怕,自白家的曾祖……或许更早开始,代代的药草园继承人都因这病而成佛,医者的宿命不是?我们救活太多原本该去阎王爷那报到的人,这是上天给郎中的惩罚,这是天意,而人去担心天意是无用的,」

目光再递向窗口白花,枝丫迎风低垂,彷佛也在哀悼著:

「辛夷就是为了想救我……才会离乡背景,到外地去涉险的。他说盗跖这地方太过贫瘠,迟早白芨的无知会将我一生断送在此,爹爹死后他再按捺不住,我无法留住他,那是他的决定。男人的决定,女人从来是无可置喙的。」

听不出情绪的语调,素问放下手上工作,以手揽住花朵轻嗅。

「那个叫白辛夷的……从此袅无声频吗?」男人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富有感情。

「嗯?你说辛夷吗?」

似乎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素问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手犹紧握那朵白花:

「辛夷一直都会寄信回家啊。南疆的交通封闭,像盗跖这样的山间村落更是蜀道难于上青天,他起先是托信鸽帮忙,但是鸽子飞到村子门口便累死了。后来也不知他怎么办到的,谴来好大一只飞鸟,浑身缀满炽热的火焰,村人还闹了好一阵子,以为是朱雀降临呢!可信一拿他就燃烧殆尽,像是任务已达,害我想回信也没办法。」提起辛夷,她的话就多了一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