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五占本纪(221)+番外

「阿诚,你不要管我,」

比蚊子的哭声还小,猫又甚至连回头也没有,眼神停在褫下的衣衫,还有那漫天飞舞的雨中灰烬:

「猫又要你看著,也要这整个城池看著……看猫又这身清白,看猫又的……心。」

细雨纷纷地落下,滑落千家万户的屋檐,却眷恋少女白皙的胸口;薄衫落下,晶莹的水珠降落发丝,滑下缎般玉颈,流淌尚未受人探索的一片境地;腰穗落下、秽衣落下。颤抖的双手如拥抱这片帷幕,雨幕绵绵密密,似情人落点轻盈的香吻;衬裙落下,连绵长串的水流滑柔冰凉,恣意爱抚一无遮蔽的躯体。

宛如回到伊甸的初始,一身孑然,百鬼的红姬如是向世界宣告。

似乎真是未经玷染,低垂的睫毛兀自垂吊水珠,双手微遮,修长的双足紧紧相并,红晕淡抹,更添一分嗔柔。剑傲看得出来,并非不赧于大庭广众下的赤裸,然而那份娇羞中自有一股油然而生,比之世俗眼光更为坚定的决心,将凡尘的欲念自身上洗去。

没有人能否认猫又此刻的美,不只是那副胴体,那是一种由外至内,彻底觉悟的灵魂升华。

月光透露些许光华,映得红焰娇美,落雨微薰,然而众人的目光早已尽数被更红更烈的焰袭夺,再美的风景也视若无睹。连镰鼬也不禁屏息,妖狐腆腆而礼貌地背过身去,付丧的言语失灵,话凝在口边却无从表意。

或许只有那松木色的深瞳,足够穿透这一切惊诧,与那片赤裸心有灵犀。

「红……红姬姊姊……」

付丧童稚的嗓音首先敲碎这层玻璃,眼睛盯著那一身的雪白,微带哽咽地。

「九十九大人,红姬已经被付丧神食尽,」

她伸手将束起的长发撩开,连最后一丝束缚都毅然脱去:

「如今这个躯壳只剩下猫又,一个生于天照,平平凡凡的妖族……」

她没有把请求补完,因雨凉冷的微颤却道尽了一切,那眼神、那姿态、那语气,付丧过短的人生无法将那股激情消化,更遑论从混乱的脑海萃取出决定。

「小姐,可否容玉藻前说句话?」

脸色苍白,明白小主人的为难和踌躇,妖狐纵然光是挣扎起身便直喘息,那金色的眼眸却依然美丽,锐利地凝视猫又与青年,彷佛将千年来的智能尽数汇集于一望之中。付丧一呆,玉藻前在她眼里,永远如春日般和善、像风铃般顺服,即使再大的浪打来,也总是随波逐流。这样的他,她还是头一次见到。

于是她颔首,轻轻扶他站起。玉藻前向主人点头致意,随即以颠跛的脚步踱至猫又身前,不敢直视她的赤裸,他迅速解下身上的蓝褂,示意她自行披上;猫又对他露出精灵的笑容,那笑容中却同时有份感激,轻轻接下了他的好意,她无言地以宽大温暖的布料重新遮掩身躯。

「你叫作诚?」

牵起那犹在颤抖的纤掌,青年毫不避讳地将安慰置于一拥当中。对于玉藻前的质问怀抱戒心,他无言地与猫又四目交投,却见她咯咯一笑,比之面对付丧,玉藻前显然让她轻松许多:

「去啊,诚,去和他说话。就算光是论年龄,这个古董活过的日子也足够让人类膜拜了,想要和古人说话,这机会也不是天天有的。」

猫又的鼓励稍稍减低他的迟疑,刻意与妖群分隔界线,青年退步后碍然颔首。

「我是九十九大人的妖臣,在大人继任贺礼,得到付丧神眷宠之后,一生便将祀奉百鬼门,因此,我可以作下决定……」他似乎话中有话,停顿了半晌,却听妖群中的镰鼬哼了一声,显是对他的介绍不以为然,妖狐不去理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出那大胆的决定:

「仆和九十九大人,可以让你们走。」

这下子群情又是哗然,一句话展开了猫又和青年的愁眉,两人不禁相视一笑。但妖狐把脸一沉,不意外地还有但书。

「但是……我们无法替百鬼门作下如此重大决定,若要『红姬』离开百鬼,需得请示付丧神的同意……」

他回头,目光一瞥面色不善的镰鼬:

「一但付丧神亲口应允,凡妖不得再有异议,这点毋庸置疑;若是付丧神仍需要红姬……那便谁也没有释放的权利。」

「真是好方法,」稣亚听见身后的剑傲轻轻下评语:

「人决定的事情,人心自然不服,神决定的事情,就没人敢再有意见……这也是宗教极重要的存在原因之一。」

猫又的眼神暗了下来,一双眸在妖狐目里转动:「怎么请示?」

妖狐并不答话,只是站到她跟前,突地提起食指,在唇边啮破,鲜红的血液脱离金黄而略显苍白的皮肤,一滴滴流泻到双方间的圆形水洼,缨红快速渲染晕开,被急跟而来的大雨冲得更淡,浮于水上,宛如经纬交错的图腾。

「原来如此……」

安静举起右指,猫又无言地依样画葫芦,血液在水洼上与妖狐交融,洗去两人的倒影,将小池染得更为鲜红。

「这是什么?」稣亚看得一头雾水,回首问道。

「我想……这该是『卜巫』一类的东西,用来卦占吉凶,请示神意。歃血代表卜卦人的决心和忠诚的信仰,一旦歃血的人违背神谕,就会受到惩罚。」

他一笑,又道:

「这仪式在我们东土还用得满凶的,一堆人不晓得他的严重性,结拜个兄弟也爱歃血为盟。」

妖狐抬起头来,朝青年一凝目:「人类,你也来罢!」

风雨潇潇,妖狐感受到那人类青年冰冷的目光,竟是伫立不动,猫又对他投以半带恳求的眼神,轻唤他名姓。然而这回的温言却出乎意料没有奏效,他仍旧凝著一张脸,在风中宛如雕塑,忽听「唰」地一声,竟是武器出鞘,青年手臂凝稳,直直将利刃递向妖狐胸口。

「玉藻前!」

这次是付丧的惊呼,妖狐一句话也没说,金色的长发四散伸展,对于逼近的利刃视若无物。气氛僵持在狂风中,直到青年手臂一抽,无言地将武器的尖端倒转回头,对准自己右手,鲜血在金属映照下涌出伤口,血色似乎比前两人来得黑,将整潭血水染得密不透风。

「很好……」

一撩长袍,随著付丧的呼气声,玉藻前将宽袖挽起,仰头朝天,一如神社召神的礼仪,轻轻击掌二下,面朝东北方一躬,然后他清了清嗓子,字句以近呼吟唱的姿态逸出:

「以吾百妖之躯,付丧神请应吾辈之召,以鲜血为誓,遵从汝一切意旨……」

他的声音越趋细微,轻柔安静,在静夜中彷佛水击空竹,清泠而澄彻。剩下的字句已非常人可辨的皇语,咒文回溯古老的年代,怀旧瀛语的奥秘。

冗长而沉闷的咒诗持续良久,而水洼除了持续纳入的雨滴仍旧平静无波。

就在众人质疑祈祷是否上达天听的同时,祭者却蓦然自水洼前退开,玉藻前的身子一阵激抖,血液自喉口涌出,鲜红的丝线划作弧线,抛在水镜上头,激起血花,也激起群妖的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