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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津番外问道於盲(2)

他说著,冷冰冰地又转过身。我心中著急,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因为我喜欢你才关心你啊!」

此话一出,只剩我们二人的办公室像有冷风吹过,咻咻地卷过我身边。我自己也没料到会讲出这种话,下巴僵在那里收不回去。许彦安也傻住了,用一副看外星人的眼光瞪著我,我忙挥手如挥扇:

「不,不是啦!我是说……我喜欢……我喜欢你的绿茶!对,就是绿茶!哇一罐这麽大这麽好喝还五十块好便宜的,我超爱的,赞啦!」

我赶快把他的绿茶罐拿起来磨蹭,感觉到自己额头上汗如雨下。但许彦安当然没那麽笨,他依然望著我,我心脏跳个不停,等著他一脸厌恶地告诉我:『妈的死gay,以後离我远点!』但许彦安只是看了我一会,云淡风清地撇过头。

「前辈,谢谢你,你是个好人。」

他咧开唇,看起来像在笑,却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凄凉。

「可惜我,不值得。」

从那之後,许彦安就一直避著我。除了工作上必要的寒喧,几乎不和我交谈,就连回家也改搭他大哥的车,让我没办法跟踪,我觉得前景凄凉、人生无望,差点没躲到角落画圈圈。怎麽会有人像我这麽笨,第一棒就牺牲短打,让全队抬著我阿鲁巴?

我家老妹看我无精打采,像只蛞蝓般四处蠕动,拍拍我的肩膀,说:「老哥,工作不顺利吗?放心啦,你是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

在这种情况下,我还是去参加了大学同学会。毕业十六年,同学会的成员多半都固定了,反正功成名就的会来炫耀、取到美娇娘嫁到贝克汉的会来放闪光,像我这样没三小路用、半辈子打光棍还敢爬来同学会的,可以说是少之又少。

反正我这个人就是少根筋,管他怎麽炫耀、怎麽闪光,骗顿高级晚餐来吃吃,自尊算个什麽东西?

「哟,杨启贤,你今年又来骗吃骗喝啦?」

唯一让我每年认真考虑要不要来同学会的,大概就是那个人了。老实说我一直想不起他名字,同学都叫他梁书卷,因为大学四年他年年书卷,而且都是书卷一,就是系上最难搞的大刀,也要跪在他膝下三呼万岁。现在自己在万华开了间律师事务所,据说规模和风评连理律也要让个三分,是名符其实的大律师。

「要你管,我、我会付帐啦!」我脸红起来。

「喔,是啊,只是会外带一堆回家办桌而已。喂,这回可是吃到饱的餐厅,你可不要偷鸡摸狗啊,法务先生。」

其实大部分的同学,对我这种落魄人多少都有点怜悯心,言谈间都会避免刺激到我。唯独这个王八蛋,不但见面奚落,就是谈起往事,也要有意没意地刺我一下:

『这家伙以前跟我住同一间宿舍,有一回我发现他半夜还没回房间,就到处找他,结果发现他竟然光著身子晕倒在公共浴室里!怎麽回事你们知道吗?原来有小偷从浴室窗口溜进来,这家伙洗澡洗到一半,看见了就像个娘们般大声尖叫,结果歹徒没制伏成,被看光光还被人打晕,有没有人这麽触衰的?』

『这人还有恐女症,那时数学系有个不怎麽样的大二女生向他告白,告白不成就想强吻他,吓得他一路从教室楼逃到交谊厅,躲在我身後叫我救他,後来那女的被我一吻打发。你们看看,有那个男人这麽没种的?』

『杨启贤这个人哪……』

诸如此类的调侃,我只当自己是个聋子,低头管吃饭就行。结果他大概是不满意没羞辱到我,餐会结束後,其他人去续摊,我表示要回家时,他竟然说要送我回去。

「我自己会坐车。」我没好气地说。

「BMW最新Z4 M Roaster,顶级小牛皮坐椅还附环绕式音响,坐不坐?」

「…………坐。」

问路系列问道於盲二

反正我就是没格,没格啦!我自暴自弃地坐进助手席,看他炫耀式地点开触控式音响,拉起排档,似乎向我示威这件事让他很开心,他竟一路随著音乐哼歌。我抱著臂沉在舒服的躺椅里,虽然心里不爽,但身体倒是挺愉快的。

「你结婚了吗?」驶进市区时,他忽然问我。

「没有啦!本人又穷又酸又没用,没女人肯委身给我,满意了吧!」我说,他听了这话不置可否,又自顾自地哼起歌来。我又说:「我知道有一拖拉库美女排队等著你啦,反正你从以前就很吃香,现在娶了那个女明星啊?梅豔芳?还是邓丽君?」

「我没结婚。」

他简短地答。这话令我吃了一惊,看了他一眼:「喔,娶了老婆就有人管了,夫妻财产制很麻烦万一离了婚还有赡养费的问题,你当然不会这麽笨,情妇累积到几名的呀?」他没回答我,我正想著「果然如此」时,他眼睛望著雨刷,又开口道:

「从前你总是说,台湾的法政界污浊一片,你要站上法界的翘楚,你想当个大学者,想要导正法官昧於现实的不良风气,而我要站到实务界的巅峰,在一个个血淋淋的案例中打滚。我们一个学术一个实务,我做你的先锋,你做我的後盾,以前我们常聊这些,甚至聊过大半夜还睡不著,兴奋的跳来跳去,这些你还记得吗?」

我觉得太阳穴一阵刺痛,我以为自己的自尊,已经在多年残酷现实中磨蚀殆尽,但没想到竟不小心残留了一点,真是失策。大律师仍旧是面无表情,半晌冷笑一声:

「前阵子,我接到一个黑道老大的案子。」

「咦?」

「来找我的是一大票人,全都穿的黑妈妈的,一开始我还以为他要来绑架我咧。听他们说,是走私集团被破获,不小心牵连到大尾的,所以很伤脑筋。瞧那阵仗,我不答应替他们辩护,大概会一枪被毙在不知那个桥下,所以只好接了。」

「然後呢?後来你怎麽样?」没遇过江湖险恶的我,不禁紧张起来。

「还能怎麽样?其实他们根本不要我辩护,因为律师有拒绝证言权,也有与当事人间的秘匿特权,可以避免搜索,所以他们把证物全放在我这,自己和检察官交涉去了。那个带头的,名字还挺好听的,叫什麽何问渠吧!他一开始就讲得很明确,他说:『我不相信任何人,特别不相信律师。』既然不相信,又干嘛要请?」

我听他的语气,竟然有几分无奈。不过书卷神、大律师也会无奈?老实说我很难相信,他用手指点著方向盘,又继续说:

「你知道吗?我以前在看欧美法庭电影时,看到律师穿著一身法袍,在法庭上侃侃而谈,拯救被告於水火的时候,总是对自己说:梁又真,以後你也要像这样,把你毕生的努力,奉献给这些素未谋面的可怜人,才不枉被称为法律人。」

大律师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心头抽了一下。

「要说走岔了路……我和你,其实是一样的啊,杨启贤。」

不知道为什麽,听到这句话,我竟然有想哭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