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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大树一样高(42)+番外

杨昭商细细地叹了声。“不是,孩子很健康,怀孕快三个月时,我有跟去照超音波,他在我前妻的肚子里待得好好的,头和手脚都已经隐约成形了。”

我知道杨昭商打算打开他最后的心防,看得出来,那是他心底最沉痛的一道伤,光是说出来,就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

其实他不必如此的,我并没有揭人苍疤的兴趣,就算他一辈子不说出来,我也不会觉得怎么样。

但他还是继续说了。“我前妻有自己的工作,她在一家很大的物产公司当专业经理人,那是她的志业,她几乎把所有时间都投入在那地方。我们当初结婚时,也约定好三年内不生小孩,让她先冲事业。不过那次不知道为什么,一不小心就怀上了。”

杨昭商舒了一下眉头。

“发现怀孕时她什么也没说,她也有去作产前检查,确定孩子安然无恙。我本来以为她母性发作,决定要饶那孩子一命,刚觉得安心下来。但有一天我忽然接到电话,她从医院里打电话过来,说孩子已经没有了,她亲手把他给堕了。”

“可是为什么?不是要丈夫签同意书之类的才能堕胎吗?”我忍不住问。

“我不知道,可能她找了熟识的医生,也有可能是伪造我的签名……她在那方面人面很广的。总而言之,那孩子在一夕之间就不见了,在我能好好看看他之前。”

我默然无语,如果在几个月前,我一定会觉得杨昭商小题大作,不过就是个未成形的肉块,讲得好像死了爹娘一样。

但是现在,看着我肩上熟睡的立树,看着他枕得微红的颊侧,我忽然可以切身地体会到,杨昭商当初承受了多么大的不舍与痛苦。

“你妻子或许有他的苦衷……她可能也很痛苦,只是你不知道而已。”我说。

“我知道,我心里都知道!”杨昭商也激动起来。

“事实上我前妻先斩后奏之后,也有找时间和我谈,她有很多理由,包括这是我们事前约定好的,没有做好防护措施是我的不对,我没资格谴责她。还有什么女孩子的身体自主权、男人没权力管女人子宫等等……都很有道理,我也都懂,正桓,我真的都懂。”

他彷佛发现自己的情绪,用手包住了额头。

“但是我就是无法接受,我前妻怀孕的时候,我曾经有一次把耳朵贴到肚皮上,我从前也觉得子宫里的东西,不过就是个胚胎罢了,只是细胞的聚合体。但那个时候,我真的听见了那孩子的心跳、听见他的脉搏,甚至听见他和我说话的声音。”

杨昭商仰天深吸了口气。

“从那一刻我才明白,用生物理论去解释生命,解释你的孩子,是多么自大和愚蠢的事情。知道孩子没了的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那个孩子到我和前妻面前,问我们为什么不要他,他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我们要抛弃他。”

我看着杨昭商闭上了眼睛。“没有人相信他是个生命,也没有人相信,他其实也会痛会伤心,会因为各种原因而哭泣,和我们是完完全全一样的。”

我沉默良久,“这是你和你前妻离婚的主要原因?”

杨昭商似乎思考了一下,才开口。“其实我……真的没有怪她。”

他叹了口气,“我很明白,她有她的苦衷,堕掉孩子她比我更痛,堕胎之后,她整个人像是变了个人似地,人瘦了一圈,咬着牙只是工作。我想对她来讲,人生有比现在这个孩子价值更高的东西,她做了抉择而已。”

“但我想……我至今为止仍然走不出来的,是失去一个孩子的痛。我无法说服自己,什么那个还算是个孩子、或是现在还不是孩子,以后才会变成我的孩子之类的鬼话,他就是我的小孩,今天即使他活到三岁才被人杀死,我的感觉也会是一样的。”

杨昭商踏着大步走着,仰天看着满天幽暗的星晨。

“所以我想,我最无法原谅的,恐怕是我自己。为什么上天只分了子宫给女人,而没有给男人。要是可以的话,我真想把那个孩子移过来放在自己身体里,好好保护他长大,想到自己无论如何做不到这种事,我就觉得不甘心极了。”

我看着他深吸口气,回过头来看着我,

“不过你说的对,这搞不好也是我和前妻离婚的原因之一。”

我忍不住轻笑起来,“感觉上,你会和她离婚,原因还真不少。”

杨昭商苦笑着望着我,

“可能是吧。其实虽然说是夫妻,我和她在一起两年,却始终没有那种两个人契合在一起的感觉,只是交往时感觉不错、双方年龄也到了,所以就结了。不过我想世间夫妇搞不好就是如此,旁人看上去羡煞鸳鸯,其实每一对都有每一对各自的问题。”

他抓了抓后颈。“我想和她再相处久一点,十年或是二十年的,我的想法会改观也说不定,但显然已经没有那个机会了。”

我想起了秀朗,想起他和爱文。以往我总觉得结婚就是终局了,是爱情故事里的Happy Ending,也因此对我而言,爱文得到了男主角,获得了最终的胜利,一切就结束了,我从没往下想接下来还会有剧情。

但现在听来,结婚竟像是一切才开始而已。我想到那个办公室里的特助,还有立树的妈妈,显然女主角爱文,也还没有得到幸福。

杨昭商一路送我们到家门口,我把立树背进屋子里,用脚胡乱铺了垫被,把他放下来,再替他盖上被窝。杨昭商一直在门口站着,看着我照顾立树。

我狐疑地望着他,杨昭商便矮了一下身。

“……我可以进去没关系吗?”他竟然问我。

我不禁觉得好笑,杨昭商那个样子,简直像是初恋时,征求进入女孩子闺房许可的小男孩。我一方面觉得好笑,一方面我的心头,竟涌起一股不可思议的滋味。

“请进。”我慎重地说,还替杨昭商放了拖鞋。

杨昭商这才慢吞吞地踏进来。只是他实在太高了,我这屋子没超过一百九,有时我睡迷糊了醒来,还会撞到悬挂在头上的灯,杨昭商更是直接顶天立地了。

“你和立树住在这种地方?”杨昭商一边闪避头上的日光灯,一边问。

我听他的语气有几分惊讶,挖苦人的老毛病又犯起来,“要是小开先生愿意提供电梯公寓给我,我会很感激的。”

“我不是小开,不过继承了一家幼稚园而已,而且那块地也不是我的。”杨昭商苦笑了下,似乎也习惯我这种应对模式,在榻榻米上席地坐下。

我照看了一下睡得正熟的立树,到厨房烧了一铁壶的热水,拿到榻榻米上,替杨昭商和我各倒了一杯热水。

我坐在杨昭商的对面,拿起水来喝了一口,然后就没事做了。我看着杨昭商盘坐的腿,杨昭商看着手里的茶杯,一时我们两个都有些尴尬。但是我请杨昭商进来坐的,现在又不好意思马上送他出去,我想到几句寒喧话,但每一句听起来都很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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