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棹歌(68)

“已经告老还乡,还谈什么将军不将军的,以后丫头叫我叔叔伯伯都行,反正再不久——”后面的话被酒水堵了回去,牛皋欢喜地什么似的,趁势喝了两大碗,倒也不再劝她多喝,大概多少顾忌她是女儿家。

若殷从席上退了下去,段恪想跟着,被她阻止掉:“陪牛将军多喝几杯。他今日里开心着呢。”耳后听见牛皋的大嗓门在说:“放眼看去,就属这殷丫头最是豪气,我看着都喜欢,你倒是几时把他迎娶过门。”

不经意地回一回头,正到看到殷恪面有难色地站在那里,牛皋只差揪他耳朵来逼问,若殷笑开来,脚下有一些轻飘飘之意,好似有几朵看不见的云彩托着脚底,大概真的是喝多了。

径直走到外院中,头顶上朗朗明月,这一晚,连一丝风都没有。

面颊有股热腾腾的酒气翻涌上来,说不上难受,只有心的一角略略闭塞着,好像有一团什么堵在那里,似乎晓得那是什么,却不敢太明确地去想。

有些事情,还是不动不移地放在原地比较合适。

小池子里的水,清晃晃地印着月色。

小池子里的水,若殷坐下来,用手去撩那水,指尖清凉,涟漪荡漾开,一波一波。

月亮碎开。

一时再拼合起来。

“乘彩舫,过莲塘,棹歌惊起睡鸳鸯。游女带香偎伴笑,争窈窕,兢折团荷遮晚照。”逐字逐句缓缓吟唱,背后的那场再繁华不过的喜宴被歌声从若殷心里割开。

那边的热闹是别人的。

此处的清冷才是她的。

如果没有那一声长叹,她不想回头的。

绽出笑容来,她扭动脖子,俏皮地问:“新官人不在里面应酬亲友,怎么偷偷溜出来这里,小心被抓回去罚酒三碗。”

岳云离她不过三四步的距离,一双眼沉沉地看着她。

外边的喜服已经宽下,下面依旧是明红的颜色,在月色下,红得鲜盛。

丰神俊朗的小岳。

“那你怎么也到外边来了。”

若殷用手轻轻扇两个,答道:“我在这里多喝了点酒,出来吹吹风,吹散些酒气,免得真喝醉了,可没有人背我回去。”

岳云动一动脚,眼见着要走过来。

若殷小声叫起来:“小岳,不要,不要过来。”

岳云的脚顿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方才听你在唱曲子,轻快明丽,又隐隐带着涩意。”岳云果然没有再过来。

“那是船女采莲时唱的,这月色大好,我看着倒影,不觉中便唱了,北方大概没有人会唱这个。”

“很好听,很好听。”岳云低头不晓得在想什么,过了片刻才道,“小若,今日是我成亲的大喜日子。”

“我知道。”

“你让我过来看看你。”

“不要过来。”若殷背过身去,眼睛盯着小池中微澜的池水,“小岳,不要过来。”

岳云看着她的背影,窄窄肩膀,青丝若云,一时间又怜又爱统统翻涌上来:“小若,你等我一等。”疾步离去。

若殷没有回转过来。

岳云再回来时,手上拎着酒坛子,两个酒碗,一掌拍开封泥,将酒碗斟满:“小若,大喜的日子,你陪我喝一碗。”

若殷默默地走过来,将酒碗捞起。

“小若,如果你是个男儿,我们一起行军打仗,一起出生入死,我定与你义结金兰,只可惜,你是个女儿身。”岳云朗朗笑开,雪白的牙齿闪闪的,豪气地将手中的碗与她手中的碰一碰,“小若,请——”

“我一直拿小岳当作自己的哥哥,想来也是欢喜的。”若殷将碗中酒一饮而尽,笑出声来,“小岳,你再不回大厅去敬酒,小心他们出来抓人。”

岳云的手一松,酒碗掉落在地,清脆的破裂声。

“岁岁平安。”若殷喃喃道。

岳云大跨步向内里走去,猛地一回头,朗声道:“小若,我有没有和你说,你今日里美得很。”

若殷摇一摇头。

“是我这一生见过最美的女子。”岳云的声音低不可闻,人已经融入回了那片热闹中,红衣一现,淹没了。

81章 如迷 作者: 水无暇

缓缓地将半坛酒拾起,若殷缓缓旋身,回到方才坐的地方,石面冰冷光滑,月色似乎比先前更好了一些,今晚的天空连一丝云都没有,幽蓝的颜色,一轮映辉的月。

她,独自将半坛酒,小口小口,慢慢喝完,滴酒不剩。

段恪找到她的时候,她抱膝靠在假石后面,眼睫半垂着,双颊带有淡淡的红晕,一时看不出是不是喝醉了,段恪看着她出的大厅,半天都没等得她回来,才出来找她,转了好大一圈,她选的位置倒好,正好可以遮住旁人的眼线。

“小若,小若。”段恪低声喊。

若殷没有任何回应,好似睡着一般。

“小若。”段恪凑得近几分,依稀闻到若殷身上淡淡的香气,混合着酒气,说不出的好闻,小时候,他和岳云一起出去爬山玩耍,两人行到半山腰的斜崖边,发现开着一族不知名的花朵,身隔数尺,还能闻到异香,不似兰花桂花的浓郁,淡淡的,若有若无,却能叫人一直记得。

若殷的睫毛好似受惊的蝶翼,扑扑闪闪地扬起来,眸子没有平日的晶亮,里面含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水汽,看段恪的时候,似乎在迟疑,嘴唇哆嗦几下,才唤道:“哥哥?”

水烟迷蒙的视线望出去,眼前居然是若明以前的样子,嘴角含笑, 俯下头下认真地看着自己,若殷拉过他的手,按在自己的面颊上,喃喃道:“哥哥,我找你找得好若,你为什么不来看看小殷,为什么留小殷一个人在这里。”

触手软滑不溜手,段恪的指尖接到她眼角掉落下来的泪珠,不晓得这个捧着糖果站在孩子中间,盈盈笑了一整天,似乎不知疲倦的女子,怎么会在喝了酒后,对着月亮,对着自己凄苦地哭起来,若殷的来历一直是个谜,岳大将军仿佛知晓些什么,从开始时的戒备,到后来的释怀,他也隐隐能看出几分。

大将军不说,他不问。

若殷不提,他更不想去揭开她的过往。

谁个人没有过去,他不过是一个双亲死在战场上的孤儿,少时便寄人篱下,何必对心爱的女子咄咄相问。

“小若,我送你回去吧。”段恪尚不知若殷的神智是否清醒。背过身,蹲下来,不过等了几分时间,若殷慢慢地趴在他的背上,手臂绕过他的脖子,安妥地寻到合适的位置。

段恪立起身,轻声哄着她:“我们回家吧,小若,不哭,不哭。”

若殷乖乖地一动不动,微热的呼气吹在他的脖子后面,微微的痒。

段恪回头,迟疑着,是否要进去道别一声,大厅里的热闹依然没有消退,不知道这些人要喝到几时,小岳今晚怕是要趴着进洞房了,小岳的酒量一直不错,不过今天也喝得有些过了,眼睛比任何时候都要亮,话却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