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棹歌(52)

若是伸出手去,接不得什么。

她,看着眼前人。

他回过身来,低声道:“施主可是走错地方,这里不接待香客。”

两仪冠,玄色道袍,葛履,手执拂尘,依旧是剑眉星目,依旧是黑鸦鸦的浓发。

若殷不由地对着他伸过手去,颤声道:“游蓬,果然,果然你还在。”

他侧步让过,声音温和而疏离:“施主,这里没有游蓬这个人,贫道沥月,三岽上人门下弟子。”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眉眼,明明与记忆中游蓬的样子能完完全全地贴合,可是那个堪称惊才绝艳的少年,那个鲜衣怒马的白衣少年,和眼前这个似乎不食烟火的道士,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若殷盯着他,幽幽道:“那时我在其华村,等了你整整十天,每天画一笔,写满两个正字,其实从第一天开始,我就猜到你不会来,你让我一个人走的时候,我就知道。可我你还是停留下逃命的脚步,住在你曾经住过的小饭铺里,季老伯夫妇两人都记得你曾经来过,我找到你贴的那张黄符,临走我还一再嘱托季老伯哪天你若来了,请他告诉你,我去了北方。”

他只站在原地听,眼底有一丝察觉不到的动容。

“可是你没有来,你一直没有来,我以为你已经不在人世。”若殷说到后面,小腿发软,险些站不稳,身体向前一扑,他恰当好处地伸臂去扶她,若殷紧紧抓住他的手臂问道:“你右边的膀子,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他侧过身的时候,带起右边空空如也的袖管,若殷一寸一寸摸上去,觉得那么茫然,突如其来的一切让她一下子反应不过来,放软声音道:“那夜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他的神情过于平淡,将她发软的身子扶正,缓声道:“施主,过去的已然过去,不必再耿耿于怀,贫道早已忘记那晚发生的事情,也请施主忘记吧。”

“游蓬!”

“贫道沥月。”

“好,好,沥月道长。”若殷放松开紧张到近乎痉挛的手指,抬起头,看到的是沥月的眼,眼尾极长,微微上吊,游蓬的长相原本有积分妖异,此时化作无情无欲后,说不出的祥和,太陌生了,太陌生了。

这不过是一个长相和游蓬极为相似的男人罢了。

这个人,根本就不是游蓬。

若殷抹一抹脸,微笑道:“如果三岽上人引我来此不过是让我看一看,确认一下故人还在,那我应该可以安心回去了。”

“沥月离她只有一步的距离,曾经,他们之间隔着一碗粥的距离,已经象隔着千山万水,等她回头想去寻他的时候,他早就没有在原地等她。”

她明白错过一时,有时,便是错过一生。

不强求呵不强求。

“贫道送施主回去,这里不适合施主独来。”

若殷弯身抹平衣裙上细小的褶皱,她的手指经过肩膀的伤处时,沥月的目光早已经停留在那里,她振作起精神来,强打着笑容:“道长,沥月道长,你究竟是谁,其实游蓬这个名字恐怕都是假的,而我心心念念地等了你十天,我暗暗对自己说,如果你来了,我这一辈子都只和你在一起,我会把过去的一切统统忘记,权当杨幺没有一个叫做杨若殷的女儿,权当杨家的幼女在最后的大火中已经死了。”

这些话,她没有对别人说过,也不敢对自己说,她等着,等着有一天再见他时,可以告诉他。

留在季老伯那里的原话是,有缘自然还会相见。

但是相见时,物是人非,他已经不是原来的他,那自己呢,自己也不再是原来的自己了。

她走在前面,他应该跟在后面,足音很细微,听不真切。

若殷猛地转身,沥月跟在后面没有意料到她会如此,不过双脚倒是稳稳扎根,两个中间还隔着一寸半的距离,她将手摊开在他的面前道:“将我的汗巾还给我。”

沥月不想她会说这个,沉静的面容流露出几分窘意:“什么汗巾?”

“星天青的汗巾,对着日光会有若同星光闪烁般的,你不要同我说你从来没有见过。”若殷瞅一眼旁边正好是两条石凳,四平八稳地坐了下来,“你还了我,我便走,否着。”她冷哼一声,意思是,那我们就耗着,看谁耗得过谁。

沥月站在她的身边,头顶处是一串一串的紫藤花,照节气,这会儿早该过了紫藤盛放的日子,偏偏这里的紫藤开得还艳,嘟嘟的,一朵一朵都象是少女微微绽开的嘴唇,小而圆,一时有残花掉落,跌在地上能听到扑的轻响。

两人一站一坐,静默无声。

好像有一炷香的功夫后,沥月先开口道:“你肩膀上的伤口好像裂了,有血渍出来。”

若殷别过头去看,她穿的是浅黄的衣衫,血渍分外明显,方才一重的褐色,此时湿漉漉的血再浸湿一重,颜色更深了:“方才我对其他人说,是上山时不小心摔到的,其实是山腰时,有人想偷袭我们,被金人的铁羽刺穿皮肉的伤口,箭头带有倒钩,我已经觉得很是疼痛,强忍着,可是,和你失去手臂的痛楚相比,这有能算什么呢。”

“施主还是上点药比较妥当。”

若殷气道:“我再听得你叫我施主,我去把你师傅的胡子拔了。”

沥月好像吓了一跳,呆呆看着她。

65:再见,游蓬

他在石凳的另一边坐下来,缁衣轻扫,拂尘放置在身侧,光线被密密的枝蔓分割成许多许多的小块,或明或暗地打在他依旧英俊的面孔上,剑眉薄唇,他的脸微微向上扬起,眼睛眯着,定神看着落在眼前的紫藤花串,一花一世界,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的样子,沉默而安静。

若殷也不言语,她知道他必然是有话要对她讲。

她知道,三岽上人也知道。

否则何必巴巴的带她过来。

是前尘已尽,还是……若殷抿一抿唇,没有往下想。

“你说中了,游蓬并非我本名,我原来的名字叫张羽蓬,家父河间府节度使张叔衣,不知你可曾听说过。”缓缓开口,说得便是惊人的事。

若殷的手指在膝盖处不由自主地弹上一弹,原先这些人名离她很远,朝廷重臣的名字和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家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处去,她也懒得去关心,后来,与岳云,段恪相处相近,多多少少有所耳闻,岳云又是个极爱说话的人,一路上差不多将金兀术自黄河以北一路侵犯的事儿说了个八九不离十,听着听着,若殷不觉间也记下很多。

河间府节度使张叔夜,当年大宋边关报失潞安州,两狼关后,不战而降,下令大开城门,竖起降旗,跪迎金兀术入城,岳云每每说起必然是咬牙切齿,颇为不肖,段恪却说张大人乃朝中有名的忠臣,恐怕事中有变,才会降伏。

沥月浅浅一笑:“你可是想到这个名字了,说起家父名字的那个人一定也十分不齿家父所为,俗语道,慈母多败儿,家母中年生得我后,宠溺不已,自小不按常理,家父让我背诵四书五经,我偏去看道德经,家母全力护着,家父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正逢家师云游到我的故乡,说我是有慧根之人,带了我去,家父求之不得,恨不能放了鞭炮送我出门,我上有两个兄长,在家父降城的前一晚,不肖父亲所为,与家母拜别后,手执兵刃杀如金兵营中,至今失散在外,生死未卜,可笑我这个最不争气的儿子,被家师所带正云游四方,听得消息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家师言,既然出得此事,以后必不能让人知晓你的真实身份,你我云游在外,取一个游字正好,所以站在你面前的人,变成了游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