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棹歌(53)

“我听得人说,当日河间府兵微将寡,张大人为免城中百姓遭受金兵荼毒才忍辱偷生,换得金兀术撤销屠城之令。“若殷事后听得段恪如此说来,在小岳眼中降臣便是奸臣,可不知为人臣者,也有诸多为难,小岳便是性子太为耿直。

“说这话的人倒是家父的知音人,若是家父在世一定要与此人见上一见的。“

“原来张大人已经离世了。”

“家父原来因见两关失守,力竭诈降,其实是想拖延时间,令九大省将聚合杀退金兵,不想后来老天无眼,冰冻黄河,令金兀术轻而易举地进犯中原,家父在河间府接驾时,君臣相见,两厢抱头痛苦,后家父大喝一声,臣今不能为国家处理,偷生在此,还有何脸面见大宋子民,旧时同道,随后把剑自刎。”

若殷闻之怅然,幽幽叹一口气:“再后来,你便落脚来到寨子中。”

“你的父亲与家师有数面之缘,家师才派我去洞庭,相助其一登大堂,实则弹丸之地,也不过能保全千日而已,家师言,杨幺命数如此,不过家师没有算到,我会在那里遇得你,原来我只许呆数月便可返回,不想一待却是三年。”他站起身,两根搭在若殷的肩膀处,入手黏湿,伤口没有丝毫凝结的样子,“小殷,你的伤先治一治,我看着眼睛疼。”

若殷抬眼对着他笑:“这会儿想到叫我的名字了,不过,如今大伙儿都叫我小若,殷若。”她反手握住那只空荡荡的袖管只盯着问,“这个是不是那晚上丢的。”

沥月不介意地将袖管抽出来:“武功不如人,只能怪自己。”

若殷鼻子发酸:“你后来怎么不来寻我。”

“那日,对手已经认出我的来历,才手下留情,放我逃生而去,我想你一个女子躲藏起来要容易地多。”

“那你又何须骗我一路向北而行。”

“那时候风声吃紧,军队大范围搜捕落网之鱼,越向得北方才越安全。”他直望着她的眼,“我何曾骗你,我只不过想你好好活着。”

她出现时,已经长大,腰肢挺直,眉眼含着英气,不再是那个美得蛊惑人心的小女孩。

若殷握住他的手:“游蓬,你随我走,不必留在这里。”

掌心柔软如水,他,说不动心都是假的。

游蓬反笑问道:“走,走得哪里去,当日若非家师救治我,这世上哪里还有我这个人。”

那一晚,他见得若殷策马而去,返身扬鞭与其对峙,已经抱下必死之心,那人向若殷离去的方向扑去,他竭尽全力,软鞭横扫,揽住对方的腰身,那人猛力回劈,眼睛都不曾抬过,大刀挥过来时,他已经力竭,缓缓闭合眼睛,最后出现的是若殷小时候的笑颜,躲在若明后面,雪白雪白的面孔小小的,眼珠乌溜溜,里面好像藏着星光闪烁。

谁料对手刀锋偏让而过,一刀只将他右爿臂膀砍下,冷冷道:“我与你父曾经同朝为官,既然是故人之子,也罢,也罢。”语音落,刀已回鞘,将血人似的他,留在屋顶。

对手留他自生自灭,晨曦的光芒落在他的身上,新的一天开始,全身的力气随着血液流淌,他连抬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不再有。

“那你又何须出家。”若殷柔声问他。

“小殷,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劫数,劫数已化,我答应过师傅继承他的衣钵。”他的笑容看着不太真切,伸手摸一摸她的发,“能见你一面,我心愿已了。”

再睁开眼时,他看到的是三岽上人宁和的面容,空气里淡淡檀香的味道,一别数年,师傅的头发好似更白,像冬日里落了一晚上的雪的颜色,皑皑。

三岽上人在铺平的金纸上写下沥月两字:“以后,这边是你的道号。”

张羽蓬,游蓬,沥月。

短短二十年,他换了数个身份,性格中的大部分东西慢慢沉淀下来,只在某些午夜或者清晨时的遐想时,他会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是谁。

还有,他会在无意的梦回后,低低唤一个人的名字。

三岽上人教他重新学会走路,失去臂膀后,身体失去平衡,他厌恶重生后的自己,师傅却是有着最好的耐心,看他的目光犹如看一个摇摇晃晃的婴儿。

纯净如雨后的天空,明朗若晴。

于是,三岽上人问:“沥月,为师以后将衣钵传于你,可为否?”

他镇静地答:“可为。”

手指灵巧,五根手指也足够为她包扎起伤口,从小瓷瓶倒出秘药,用干净的布条重新绑起,最后结一个小小的双花结,游蓬想,大概这是今生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所以他做得再仔细不过。

若殷只保持那样的笑容,浅浅若花,一直到她头也不回地离去,游蓬,再见了,或许再也不能见了。

沥月静静目送她,每次分离,他总是看着她的背影,她倔强如一的背影,衣袖中掉出软软的一团,他紧紧捏在手中,天青的颜色,在日光直射下,能看到星星的图案。

66:下山

摸索着走出北苑,若殷心里头小小地数着步子,一二、三四、十六、四十七,她的手指触碰到小门,吸一口气,他依旧没有回头,推门,跨过门廊,出去,合起门,动作一气呵成。

那个叫清风的道童竟然还在门口等她,等的时间略略有点长,所以随便找了块干净的地坐下,道袍洒一地,一见他出来,立马蹦起身,弹了弹身上得尘土:“施主。”

若殷微微向他点一下头:“有劳小道长在此处等我。”

清风迎面咦了一声,低下头去,也不多说什么:“施主,我们回尊长那边可好。”

“麻烦小道长带路。”方才那种清凉凉的,带着青草小气的感觉厕地消逝开来,外边的圣堂道观没有一丝花香,那些粉紫色的紫藤花串,时不时有翅膀绚丽的蝶子飞来飞去,若殷一时恍惚,仿佛刚才不过是自己打瞌睡做的梦。

见了一个人,她一直留在心底的人,

但是,停留在法定的温度,依旧盘旋不曾离去。

她怔在原地,想去摸索清楚,清风也不催她,知道她抬头,释怀道:“走吧。”

梁夫人显然与三岽上人相谈颇欢,案几上的茶盏留半,还冒着热气,面上的笑容艳丽丽的,见得若殷进来,招呼道:“这丫头一去良久,我还以为他舍不得回来了。”

若殷慢慢走近。

梁夫人同样咦了一声,直声道:“小若,你哭了。”

她已经掩饰的很好,回来的路上还用衣袖在眼睛周围擦了又擦,但是想瞒过去,显然不太容易,他也不可以否认,微微点下头。

梁夫人才想仔细询问,听得三岽在背后轻轻叹了一口气,气息悠长,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小若,打扰上人多时,我们告辞回去吧。”

三岽上人对若殷招一招手,若殷走到她跟前,缓缓蹲下身子,一直蜷缩到团,一只手放在三岽上人的案前,低声道:“谢谢道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