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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时难(95)

跺跺脚,马叙先钻进轿子,回衙门去了。

张伯行听了马叙先的汇报,淡淡一笑。原本还有此怀疑,此刻却坚定了他的猜测,这耿府里肯定隐藏着什么大秘密。

他拒绝了马叙先的陪同,亲身一个人,只带了一名长随,当晚便敲响了耿府的大门。

递上名帖,张伯行被带进了耿府的内院。

极精致的江南园林。

纤巧的荷塘上满是残叶,塘边一座压水的厅堂。还未走进,便已闻到一阵沁脾的龙涎香。

张伯行在台阶下站立了一会儿,有些害怕即将在他面前揭晓的答案。他深深呼了几口气,才撩起前襟几步跨了进去。

厅内正座上,端坐着一个人,藏蓝色的长衫,清俊的脸上虽然已经蓄起了须,可是张伯行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他。

据说在康熙四十九年已经病故的大海商案首张元隆。

“元隆兄……”张伯行笑着招呼了一声,张元隆却突然伸出一指放在唇边,示意他噤声。随着张元隆的视线,张伯行也看向厅外廊下。一位身着淡黄色汉服的女子正背对他们坐定,脚下一炉香,手中一把琵琶,幽幽地抚弄着。

张伯行此刻却没有焚香聆雅的心致,他看了看面色安详的张元隆,犹疑地坐了下来。直待一曲抚尽,那名女子抱着琴轻施一礼,穿过迴廊走了,张元隆这把视线转到了张伯行的身上,极淡地一笑:“伯行兄,久违了。”

张伯行有些愣怔地看着风清云淡的张元隆,没想到他丝毫没有否认自己的身份,从从容容的一句,把张伯行心里辗转了好几遍想给张元隆来个迎头痛击的话语全都堵了回去。

“算进来也有十几年了吧。原来还代元隆兄惋惜,如日当中的年纪便驾鹤西归,谁料到,竟是躲在这里享起清福来了。前几年,赫寿大人与令弟的那一场风波,元隆兄也算是躲过去了。哈哈哈,元隆兄真乃当世高人啊!”张伯行当年是力主彻查大海商一案的,可到头来,不仅没查个水落石出,反倒惹了一身臊,若不是皇上慧眼识人把他调到上书房里行走,只怕他至今还空怀着一腔热血在家抱孩子呢。这个张元隆便是张伯行眼中第一根利钉,即使是在事情消弥了十几年后的今天,还刺得他心里隐隐作痛。

张元隆笑着点点头,轻抬手理了理膝上的衣摆,大拇指上碧绿的扳指明晃晃地折射着光,刺得张伯行有一刻虚起了眼睛。

“伯行兄还是一样的好耐性,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你五天,日日盼着伯行兄大驾光临,可伯行兄让在下好等啊!”

张元隆精光内敛的眼睛只在张伯行身上打了小小一圈,张伯行却觉得仿佛是有只蜈蚣从后颈钻了进去,痒得难受,却又不敢动弹。

“既然伯行兄终于还是来了,在下也没有继续隐瞒下去的必要,更不能让您白跑这一遭。人,你现在就领走。我只有一句,你是怎么样领走的,还得怎么样给我领回来,少一根头发,我张元隆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不会甘休。反正……”他淡淡一笑,“我是个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

说完,也不待张伯行答话,轻轻扬了扬手,从厅外刚才黄裳姑娘消失的地方,走进了一个人。

耿星河手里执一个青绸小包袱,袅袅婷婷地走进了厅堂,一身湖水蓝的汉家服色衬得她的下巴分外地尖,身后跟着那天也见过的苏眉姑娘,依然是艳极的绯色衣裙,手里一只亮黄色的包袱。那张酷似张伯行记忆中曼萦格格的脸上,却有着与曼萦迥然的神色,那神色让人几乎忘了她十三岁的年龄,直从心底里肃穆起来。

“星河,这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张大人,你去见个礼,这就走吧。”张元隆话音刚落,耿星河便向着张伯行福了一福,张伯行立马从椅上跳将起来,闪到了一边。

耿星河灵动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的光,似乎是有些不解这个三品大员在自己的面前,仿佛多了点不该有的局促与谦恭。可她没说什么,回过头对着张元隆说道:“父亲,那星河这就去了。商号里的生意,又要劳烦父亲了。”

张元隆点点头,轻轻说道:“别忘了为父说过的话。”

耿星河也点点头,和苏眉一起拎着包袱站到了张伯行的身边。张伯行看看这个架势,得来全不费功夫的结果反倒让他更加不安起来,心里异常后悔起当时在皇上面前的多嘴,若是此时手上有一根针,只恨不得把嘴也缝起来。

可是如今骑虎难下,他轻叹着,也没有了与张元隆相争的兴致,抬抬手,寒喧两句,带着这一主一仆两枚炸弹回到了驿馆,又一次连夜开始了行程。

耿星河与苏眉两人一辆马车。

看得出张伯行对她们是厚待的,马车是苏州城里能找得到的最高级的一辆。车内又宽敞,坐着又舒适。苏眉是个瞌睡虫,早早伏在靠枕上睡得又香又沉,耿星河虽也歪着,可一点儿睡意都没有,心中对这趟旅程有一些期待,又有一些担心。

其实她并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要见到什么人。义父唯一透露的话便是,要跟着张伯行去见一见她亲生的父亲。

年纪只有十三岁的耿星河,自小就知道自己的母亲在分娩时去世,生父因为某种原因不能与她相认,相依为命的只有义父。她的心中对亲生父亲也曾经有过憎恨,有过期盼,有过幻想,可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见识与见地的她,在经历了三年波诡云谲的商场历练之后,早已把幻想化成了一种现实的要求,只要知道父亲是谁,长什么样,是不是健康,就行了。

耿星河叹了口气,把一直抱在怀里的粗大的辫子甩到身后,闭起眼睛,睡了起来。

一行人是在十天之后进的京城。

一路上耿星河与张伯行之间的交谈只限于三句,“睡得好吗”,“吃得怎么样”,“车颠吗”,随从们更是一句话也不敢与这位既象贵客又象囚犯可偏生又极美的小姑娘说话,亏得带了个呱噪的苏眉,才不至于使路途太难熬。

她们被安顿在了张伯行的府第。

到达的当天晚上,张伯行便敲响了耿星河的房门。

不多时,黑布蒙眼的耿星河坐着张府的马车,进了紫禁城。

毕竟是个小姑娘,受到这种待遇,心里说不忿闷是骗人的,可内敛的天性让她压抑住了心中的不快,牵着张伯行手中的折扇,在黑夜里穿行。

又走了很久,才到了最终的目的地。

黑布还蒙在面上,耿星河只觉得鼻端一阵异常好闻的香气,温温软软地包裹着她,心都要酥透了。

有一个苍老,却是不容忽视的声音就在她的正前方响起:“耿,星,河?”

星河的心里微微一震,强自镇定的心竟然也跳脱了一拍,她把脸朝向那个声音的来处,倔强地点了点头。

“摘了蒙布。”

仍旧是那个苍老的声音,星河愣了一会儿,没见有人来动手,便自己把黑布拽了下来。入目是一间极精致的房子,星河没有心情仔细打量,直视着正前方,澄黄软榻上,侧卧着一位清癯的老人,面色在灯光下有些暗黄,但细看两颊,却带着不正常的潮红。他在星河摘下面上蒙布的那一刻,微微用手撑起了身子,直直盯着星河的脸,看了很久,才颓然地卧回去,长长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