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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时难(96)

“你,就是耿星河?”

“您刚才不是问过了!”星河不知怎么地,被他的眼神看得发毛,这让一向自诩沉静的她有些不豫,顶撞的话想都没想便冲口而出。那个老人却没有一丝被触怒的神色,他看着星河的眼睛里反而露出了笑意。

“象是你母亲调教出来的性子,”他竟微微笑出了声,伸出手来朝星河轻招:“过来,到朕……到这儿来。”

星河没有犹豫,缓步走过去,被他执住了手,拉着坐在了身边:“你的娘可真不会起名字,讲过她多少次,总是不肯读书,只是断章取义,回头我好好说说她。”

“我倒觉得我的名字挺好。”

老人笑里的那丝落寞,星河看来,莫名的心酸。

“哦?好在哪里?”老人来了兴致。

“笔画少,写得不费力。”

老人笑起来,手指虚划几下,摇摇头:“仿佛笔画也不算太少。”

星河抿唇一笑:“若是你最好朋友的名字分别叫馨璞和曦衡,你便会觉得星河两个字写起来真是省力。”

老人高高扬起眉,朗声大笑,边笑边点头,拍着星河的手说道:“如此说来,曼萦还算是会起名字的人了,馨璞,曦衡。哈哈哈,有意思。”

“大爷这么说,想必是认识先母了。”星河也笑了,刚才心中的不快一扫而光,觉得这个老人亲切起来。

老人点头,面色却陡地一变,握紧了星河的手:“你说什么?什么是……先母?”

星河也扬起眉:“您不是说,认识我母亲曼萦?”

老人坐起身子,掐住星河的肩膀,长眉轻颤:“曼萦她人呢?又躲到哪里去了?这次为什么不跟你一道来?”

星河挣了几下没能挣开,这个垂暮的身体里似乎还蕴藏着让人不敢置信的力量。她掰着老人的手,有些气恼地说:“我娘去世十几年了,您叫她怎么来?”

老人的手募地松开,身体向后垮塌下去,手肘落回榻上的时候撞出了咚的一声。一边的暗影里立刻冲出一个人上来扶住他,在他的后心上轻拍。老人狂乱的眼睛从星河的身上转到了扶着他的那个人身上,枯瘦的五指握住了那个人的手:“李德全,你快说,这个小丫头刚才都说了些什么?朕没听清楚,你再给朕说一遍!”

“朕?”星河口中沉吟着,半天才反应过来,向后连退了两步,饶是历练过的心魄也动摇了。

这个人居然就是九五至尊的皇帝?

可……可张大人把自己带到这里来是什么用意?听皇帝口口声声提起母亲的名字,难不成他与母亲还有什么关联?

她左右顾盼着,期望能找到张伯行的身影,可除了屋内榻边的一盏灯,竟是一室潼潼,什么也看不清。

“你是说,曼萦她……死了?”老人切着齿,仿佛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说出了最后两个字,他脸上的狰狞表情,星河看了有些心悸,不敢点头,更不敢摇头。

老人看着她惶惑的脸,惨然一笑,有泪滑出他的眼眶,他闭上眼,躺回枕上,任泪滑过面颊。

“她,是怎么去的?什么时候的事?”

星河揪着衣角儿,心中也哀痛起来。这么多年了,母亲这两个字之于她,只是西湖边一座精巧的坟茔而已,除了感怀身世的时候曾经痛洒过泪水,大多数时候,她已经习惯了只有义父一个人的生活。算起来,她的悲伤,可能远没有曾经和母亲共同生活过的义父的悲伤多。现在看来,眼前这位老人,他的悲伤丝毫不逊于义父,母亲对他来说,肯定也是极重要的一个人。

“听义父说,是生我时去世的。也有……十三年了。”星河轻声地说,看见老人面上痛苦的一拧。

一直扶着皇上的那个人忙取来了丝帕,轻轻蘸去了皇上腮边的泪,伏在他耳边轻声说:“皇上,雍亲王……还在外头候传呢。”

皇上半天没有动,过了很久才轻咳一声,疲惫十分地对着星河又挥挥手:“你,一直和义父生活在一起?”

星河点头,嗯了一声。

“那你的生父……”皇上的话里有一丝迟疑,他扭过脸来看着星河。

星河摇摇头:“不知道是谁,义父说,此行便是让我来见一见亲生父亲的。”

“仅仅是……见一见?”星河语气里的无动于衷,似乎让他满意。

“只是见一见,若他过得不好,我便带他回苏州去。若他过得好……”星河顿住话头,一阵酸楚。

皇上皱起眉来,追问:“若他过得好,便待怎样?”

星河咽下喉间哽块,决然地说:“便偷偷看他一眼,从此再不踏进京城一步。”

皇上赞赏又怜惜又无奈又悲伤地看着星河,轻轻颔首:“好,我就让你见一见。只是,你的父亲如今过得很好,你……”

“我知道该怎么做!”星河的拳在袖中握紧,十根纤长的指甲全掐进了肉中。

“李德全,带她去站好。传雍亲王。”

李德全把星河安置在了皇上榻后垂帘的暗影里,便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星河目光炯炯地盯着门口,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才听见了轻轻的脚步声。

李德全掀开的帘布下,轻轻走进来一个人。

星河压抑了十三年的泪,一霎时全冲破了心防,她咬着唇,眨着眼睛,不想让眼中的水光遮住了视线,轻轻抬起手,在袖管上胡乱抺了下眼。

就是这个动作,让胤禛发觉了父皇榻后帘下的人影。他微微眯了眯眼睛,恭恭敬敬在金砖上拜倒。皇上挥手让他起来,赐了座。胤禛在落座的时候,一眼看见了皇上榻前几上的那只玉瓶。

那只与曼萦当年遗在山野小居,如今收在他书桌最里层的那只一模一样的玉瓶。

胤禛十年来波澜不兴的心,泛起了涟漪,他瞬也不瞬地盯着那只玉瓶,嘴里苦浸浸的。

“十三年了吧,曼萦走了,也有十三年了。”皇上突然出声,胤禛猛地抬头,神色有些失常,不知该怎么答话。

皇上并没有等他的回答,伸手取过玉瓶,在手里把玩着,脸上有一道暗影:“叫老十七回来吧,他去苗疆三年,苗山也快被他翻了个遍,那个确奈已经写过十几道折子来报怨了。”

何止是抱怨,确奈在得知曼萦失踪的消息后,星夜赶进京城,若不是隆科多死命拦着,早挥着刀冲进了胤禛的府里。

胤禛的头低了一低,牙关咬紧。

“曼萦……终究这皇宫困不住她,既然她不愿回来,你何妨放手。折腾了这十几年,你的心,不累吗?”

“儿子,儿子……”

胤禛垂下头来,盯着地上金砖的缝隙。放手?多轻巧的两个字。曼萦,既然你不愿回来,又为何夜夜来入梦?他一颗心早被砸得粉碎,十三年的罡风吹遍,一丁点儿渣滓也没有剩下,全随她悠游到了天边,哪里又知道什么是累?

怎样才能够解脱?只怕今生只是奢望了吧,怪只怪当时太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