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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时难(94)

两位姑娘说完了话,在掌柜带着几乎全体伙计的欢送下,施施然离开了。马叙先拽住一位回来替他们续水的茶博士,好奇地问:“这两位姑娘是什么人?怎么你们掌柜的都怕她们?”

茶博士看一眼回到柜台后拭汗的掌柜,小声地说:“她们是我们的东家,掌柜的怎么能不怕?”

“哦?这么年轻的东家?那位姑娘又漂亮又能干,不知哪个有福的能娶回家呢!”张伯行笑着打趣。

“娶回家?”茶博士先是迷惑,继而展开眉头笑道:“两位爷弄错了,穿桃红衣服的苏眉姑娘是东家的帖身丫头,那位穿柳青色的才是我们正牌东家呢。”

张伯行这回也不得不惊诧起来:“她才能有多大的年纪?就好象一副管事的模样了?”

“管事的模样?”茶博士用一种自豪的口吻说道:“她可是苏州城里有名的厉害角色,你别看她只有十三岁年纪,这耿家在苏州城十七处商号可都是由她管着呢!”

“耿家?难道……”马叙先一拍桌面,恍然大悟。

茶博士摇头晃脑地跟上了一句,一字一顿,语气极其夸耀:“她,就,是,耿,星,河。”

“这个耿星河何许人也?”茶博士走开后,张伯行看着犹自点头暗叹的马叙先,出声相询。

“论起来,她也是个异类。大约十年前,这耿家在苏州崛起,生意越做越大,渐成气候,偏耿家的老爷是个深居简出的,轻易不得见他的面。三年前,这个耿星河才十岁大的时候,耿家老爷便将手中的七间商号一起转到了女儿的名下,自己一个人躲起清闲来。世人皆以为这么个小毛丫头不出三年必将生意败光,谁料到过了三年,生意不但没败,反而从七间商号变成了十七间商号,小姑娘一夜成名。况且她人长得极美,世人皆传言,说她就是观音菩萨座下的玉女投胎,才会有这么大的本事。”

张伯行一行听一行点头,轻笑道:“果然是个异类,还是民间藏龙卧虎。我到京城这几年,一直在皇上跟前行走,娘娘福晋、公主格格也见过不少,有这副能耐的只怕一个也没有。”

马叙先‘哗啦’一声打开折扇,笑着轻摇:“那些梳把子头、穿花盆底的满州女人,从头到脚都有规矩束缚,哪里及得上这样的天然雕饰?论起来,这皇家的女儿和民间的女儿,也不知谁更有福气些。”

“马兄说的极是,可是这皇家的格格也不尽然是呆板无趣的,我就见过一个,虽没有十分的才干,却也算得上天然纯善、喜笑由心的。” 张伯行手指在桌上轻点,脸上的笑容突然滞住,他腾地一声站起来就往茶馆外面跑,长街上人群熙来攘往,早不见了那两个姑娘的踪影。跟着跑出来的马叙先拉住张伯行,不解地问:“大人在找什么?”

张伯行怔怔地看着长街的一端,眼中惊云闪动:“没找什么,没……没找什么。”

重阳宴罢,康熙皇上便身体不豫,每天只有早上还能理一理朝政,过了午便精神不济,一日一日地懒惫。躺在那儿也睡不着,脑里走马灯似地想着往事,陈芝麻烂谷子的,很多他自己以为已经忘记的事情都清晰如昨地想了起来,就象突然被翻起了积在河底的淤泥,原本清澈流淌着,却一旦污浊。

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可贵为天子,却无法命令自己的心。他歪在榻上,自嘲地笑笑,闭起了眼睛。

突然听到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由远至近地飘到了他的心头,皇上猛然睁开了眼,看向笑声传来的地方。

窗外,只有一枝摇曳的碧萝。

“老了,老了。”皇上喃喃自语着,又闭起了眼,靠回枕上,出声唤李德全:“去把张伯行叫来。”不多会儿,李德全带来了张伯行,跪在金砖上磕了个头,肃立在了一边。

“今儿早晨,看你欲言又止的样子,是不是有话要对朕说?”皇上斜着眼睛看张伯行,左手抚了抚剃得光洁的脑门。

张伯行抬起眼睛看了一眼皇上,低下了头,不一会儿抬起头来看一眼,复又低下了头。他这副踌躇的样子看在皇上的眼里,让他轻笑出声:“朝堂上你据理力争脸红脖子粗是寻常事,怎么现在倒扭昵起来了。说,到底什么事?”

“皇上!”张伯行突地跪在了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头,伏趴着大声说道:“奴才不敢欺瞒皇上,奴才若说了出来,只求皇上不要怪罪!”

皇上侧了侧身,在靠枕上窝得更舒服些,两只洁白的手交握着,点了点头:“说吧,恕你无罪。”

张伯行爬起来,一擦额前的汗,沉声道:“奴才此次途经苏州,遇见了一位姑娘……”

他停顿的时间太长,皇上有些不耐地哼了一声,张伯行忙一顿首,接着道:“……仿佛是当年曼萦格格的样子……”

皇上原本无神的眼睛里突然射出了精光,他以一种他的年纪所不具有的迅捷速度跳下了床榻,光着脚站在了金砖地上,一边侍立的李德全忙过来跪着给皇上穿上了鞋。

“你说,遇见了谁?”皇上眯着眼睛,声音骤然低了下去,但在这间极安静的书房里却象一声惊雷。

“……容貌极似,只是……只是年纪很小,大约……大约十三四岁的样子。奴才估摸着,曼萦格格离开也有这么些年了,莫非……”张伯行说着低下了身子,不敢直视皇上看着他的眼睛。

“你有没有打听一下她的家世?”皇上按捺住胸中剧烈跳动的心,冷冷地问道。

张伯行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奴才走得急,没来得及多打听,况且这位姑娘家里行事一向极低调,如今只知道她的姓名,叫做耿星河。”

“耿星河?”皇上沉吟着,朗声笑了起来,“好一个耿星河。曼萦,逃了十三年,终于还是让朕找到了你。”

连夜地,张伯行领着皇命出了京城。骑在马上,想着临行时皇上凝重的脸色和那句轻轻说出的“先别让雍亲王知道”,张伯行几乎开始后悔自己的多事。此去不知是福是祸,那个避居了十三年的曼萦格格,自己做为寻回她的罪魁祸首,日后她一旦重返皇宫,会不会对自己心存恨意?还有那个冷心冷面的雍亲王爷,这几年来行事越发狠绝,自己这一次会不会是捅了个马蜂窝?

张伯行缩了缩脖子,暗自打了个寒噤,咬着牙往马臀上抽了一鞭,向夜色里跑去。

马叙先对他的去而复返自然是惊讶十分,可是张伯行阴沉着的脸让他没敢多问什么。张伯行命他去联系,尽快与耿家老爷会上一会,马叙先明知这是件难办的事,可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办。

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不是一趟好差使,可是第五次从耿府灰溜溜地出来,马叙先回望着身后渐渐阖起的黑漆大门和门上闪亮的铜钉,心里叹息。这位耿老爷是个水泼不进刀砍不折的主儿,已经递上了张伯行的亲笔信,他堂堂一任知府也跟着好话说尽。可不论怎么夹枪带棒,耿老爷死活就是一句话,若要见面,须得张伯行亲自上门。那边的张伯行又是一日紧似一日地催,夹在这两个人中间,马叙先左右为难。全因当年这位耿老爷初到苏州,便有江南总督府衙门的人来打招呼,他手下的十七间商号,除了那家阿福茶馆外,间间都算得上是官商,他一个小小的知府,不想也不敢去测耿家背后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