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相见时难(90)

小十四进了门以后第一次笑了,他绷紧的神经总算放松了下来,看着我时脸上分明写着“你还是原来那副赖皮样”。我低下眼,继续喝蜂蜜水,嘴角几不可察地对着自己弯了一弯。

我?早已不是原来的模样了。

原来所谓的脱胎换骨,只需要一夜的时间。

胤禩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跟着十四一起有一句没一句地寒暄着。大约坐了有半个时辰,两个人起身告辞。我送他们出了山野小居。小十四牵着马走在头里,八哥哥却在这时站住了脚,回过头看着红叶围绕着的山野小居,极轻极淡地说:“老十三……被皇阿玛羁押了。”

“为什么!”我大声喊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胤禩笑笑,眼风婉转:“还不是为了热河的事!原来二哥在被废黜之后私自调动丰台的亲兵,而代他写这道调军手札的就是十三弟。”

“这是诬陷!十三哥哥不会做这种事情的!”我心痛如绞。私自调兵入宫闱,十三一旦背负上了这样的罪名,那后果之可怕我连想也不敢想!

“八哥哥,你知道十三哥哥的,他不是这种人!他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来!你要想想办法替他洗清罪责呀,八哥哥!”

“傻瓜!”胤禩笑着对我摇摇头:“这种事情,岂是我一个人说洗清便能洗得清的?先是有那条丝帕,后有老十三亲笔的手札,铁证如山,你倒叫我如何去替他脱罪?眼下朝中为了立储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人人自危,又有谁敢去为了他们出头?”

“四哥哥呢?他就看着十三哥哥被羁押,他有没有说什么?”我抓住胤禩的手。

“四哥?”胤禩俊美的脸上有一刻犹豫,可还是轻声地告诉我:“四哥此刻只怕无暇他顾,他府上出了两件喜事,一件是他门下一个奴才如今掇升了四川抚巡,另一件……”他顿一顿,握紧我的手,“就是这个四川抚巡的亲妹妹,才刚成了四哥的侧福晋。”

额娘是被阿玛箭射中了心脏。

那一刻她肯定是不怨不悔的。可我站在秋风中遍地的红叶里,检视着身上被矛戈枪戟留下的满目创痕,已经不知道强要承受自己承受不起的命运,是不是就是这样的下场。

如今再妄想不即不离地不涉是非,就好象这遍地的红叶一样,已经落了下来,又怎么能再回到枝头上?

“其实……二哥和十三弟的事情也并非没有转寰的余地,只是,这一切都要靠你了,曼萦。”

“我?”我苦笑,许久没有流过眼泪的眼眶里又是湿意连连。

“我还能做什么?”我伏进八哥哥的怀里,嘤嘤哭泣了起来。他愣怔着,轻轻抚上了我的背。那一刻睽违多年的柔情又在他指掌间泛起,曾经他是最关爱我的八哥哥!说过要疼我一辈子的八哥哥!

“曼萦,能救二哥和十三弟的,就只有你一个人了!”

我摇头:“八哥哥,我能做什么?我这样的……还能做什么?”

“只有你,曼萦!”他捧起我的脸,目光慈悲,说出的话却象是在焚烧我的烈焰底下又添了一把柴禾。

“四哥最不忍心伤害的,只有你,曼萦!无论你做什么,他都不忍苛责。所以要想救二哥和十三弟,只有靠你了!”

无论我做什么?

没有一句话,比这句说得更彻底。我象是明白了些什么,八哥哥轻烟般的笑容底下,仿佛也多了些我触碰不到的东西,那些是让我最害怕的东西,那是烈天焚地,那是生死之搏。

那是让我最后梦醒的一句话。

轻轻推开他,我拭尽泪痕。

“八哥哥,其实……不用拉上十三哥哥,我也会去救太子哥哥的。”

不再看他,我转身疾行。扑跌进自己房间的时候,泪水象脱了闸的山洪一样抢出我的眼眶,我哭得声嘶力竭。

先是胤禛,现在是胤禩,将来还会有谁?再也压抑不住的绝望彻底打倒了我。

三日之后的夜晚,我坐着马车进了五阿哥府,见到了骤然消瘦的太子妃石氏。

五日之后,太子府里寻出了魇镇之物。

二日之后,三阿哥告皇长子咒魇皇太子,不久大阿哥被削去直郡王的爵位,幽禁。

十日之后,胤祥被释。

半月之后,太子被释,回宫居住。

此时的我,也已经暗暗收拾好了包裹。

皇宫再好,我也要离开了。遥远的黔西,我魂萦梦系的家乡,才是真正属于我的地方。此刻我清楚明白地知道,我终究是个软弱的、被感情驱使的弱者,这个世界不是属于我的。

胤禛,也不是属于我的。

几件衣服紧紧捆扎在一起,藏在床角下。这么多年了,我也不知道枫珮究竟把银子放在什么地方,自然是问不得的,只得收拾了几样不常用的、看起来也值几个钱的首饰当盘缠。皇上的赏赐极多,大部分留在了宫里和畅春园,身边只有那一幅“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这是一定要带着的。胤禛送我的东西,我却是一样也没有碰,既是无缘,何必挂牵。

那只玉瓶,犹豫了很久,我还是没有带上。

离开的时候是个大晴天。

一切如常。

枫珮依然第一个起床,然后是也叔叔和粗使丫头。院子里最先响起扫地的声音,接下来就是枫珮冷冷唤我起床的声音。我无声地在心里一遍遍向所有的人道别。用过早膳,也叔叔骑着马回京进行他每半月一次的复命。枫珮也关上门开始了半月一次的诵经。轻易地支开了两个丫头,我攥着小包袱,逃也似地下了山。

真正开始逃跑的时候,脑子里是想不了太多的。我只顾着向前冲,不要被人发现,没有多余的时间伤感。冲到碧云寺,用一块玉佩换了一辆大车,嘱咐车夫一阵狂奔到了大兴。

我没有单独出过门,唯一知道的一条路线便是当年和胤禛南下金陵时走过的路,坐马车到济南,然后换船直到金陵。按着我的如意算盘,如果顺利到达了金陵,便可以去找张元隆,至不济,也可以到钞库街去找初涧,虽然跟她交情不深,可借个几两银子应该问题不大吧。

可等车到了大兴,我一问才知道,到山东的路应该从通州走,眼看着天已经擦黑,我只得寻了间当铺,胡乱当了几样首饰,得了三四百两银子,买了身男装又寻了间看起来干净的客栈住下。

若我知道我这一错竟是错有错着,想必在客栈的这一夜不会这么忧心。胤禛几乎是在我离开后一个时辰便知道我失踪的事,以他的聪明自然想出了我会走的路线,便亲自带着人沿途去寻,哪知道我却在他身后转了一个圈,浑然不知追兵在“前”。

我不敢直接对车夫说要去的地方,更不敢只用一名车夫、一辆车。就这么一路走走换换,凭着我的印象瞎指路,回回转转间,竟然也到了沧州。

我这才算松了口气,可是暗暗的伤感也浮上了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