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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时难(91)

就这么地,离开了?

抛却了我十二年的生命?

很不争气地,我在沧州病倒了。

只不过是多吃了几枚沧州的甜枣,大肆吐了一番之后,我在客栈里一病不起,也不是多大的症候,只是头晕、呕吐、恶心,除了白粥别的食物一概不能入口,三五日下来,已经瘦了一圈,走起路来都打飘。

客栈好心的大婶给我找了个大夫,大夫略略一诊脉,轻叹一声:“好糊涂的姑娘,这已经三个多月的身孕怎么自己还不知道?”

一声闷雷劈得我两眼昏黑。

大夫是何时离开的,我都没有察觉,直到大婶给我端来了补药,这才恍然醒转。木然地喝完了药,倒头睡下,心里翻江倒海般地苦楚。

这三个月发生的事,桩桩件件都是套在我身上的枷锁,挣脱都来不及,哪有闲暇去发现身体的异状呢?想来一向沉稳的枫珮,内心也在煎熬,否则以她的细心,又怎么会没有察觉我推迟了两个月的癸水?

我该怎么办?

这孩子,该怎么办?

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为什么老天要给我这样的非难?

回,回不了头,走,不知该怎么走。

沧州入秋来下了第一场雨,连绵下了三四天,我也被困在了客栈里,马车与车夫早被我打发了。万般无奈下,我打听得当地也有隆记商行,便取出了张元隆留给我的那柄印章,托客栈里好心的伙计帮我带到商行里去亲自交给掌柜。

三天后的早晨,我刚洗漱毕,吃完了伙计端来的清粥,门上便响起了叩击声。一推开门,张元隆正端立在门外,依然是半旧的藏蓝长衫,眉目如昨,脸上的笑容也是我熟悉的。

“还是起得这么迟?我已经等了你大半个时辰了。”他歪着头冲我一笑,也笑出了我的眼泪。

一边的伙计诧异地看着我和他,走近了来。住在这里,多亏了这些热心人的照拂。张元隆灿然一笑,走过来搂住了我的肩,对着伙计说道:“内人与我吵了几句嘴,一个人偷跑出来,我找了这几天才找到,见笑了。”

伙计把手中的毛巾往肩上一搭,释然地笑了:“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说怎么这位姑娘会孤身在外呢。您两位有话请屋里说,我这就给两位沏杯茶来。我说这位大嫂,”他一下子把对我的称呼从姑娘改成了大嫂:“可不带您这样的,有了孩子还在外头跑,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办?得了,您请进屋吧。”

张元隆把我拉进了屋,扶着我坐在了椅上,没有问一句话,只是拉拉杂杂地发挥他逗乐的天赋,跟我说着这分别四年来的经历,让我阴霾已久的心有了一点亮色。

千恩万谢地辞别的客栈里的老板和伙计,张元隆带着我住进了他在沧州的别馆。我还是习惯于优渥的生活,在张元隆的悉心照料下,我很快恢复了元气。

在确定了我腹中胎儿已经安全的情况下,我拉着不依不饶的张元隆继续南下之旅。毕竟沧州离京城太近,呆在这儿我不安心。

好吃好住地到了金陵城,我的腹部已经微微有一些隆起了。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一个崭新的生命在我的身体里孕育,在这个小小的生命里流淌着我的血,也流淌着胤禛的血。我突然感觉自己能够体会出当年额娘对我的爱了,我宁愿摒弃一切,只求这个孩子的安康。

尽管留恋,我们在金陵也没有多做停留,两天之后便出发去了杭州。听过郑贵人对她家乡的描述,我对那个天堂一样的地方便充满了向往,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我的孩子也在那里长大。

张元隆给我置办的住处就在西湖边一处极富江南韵味的轩馆,据说是前朝一位大官退隐后的居所,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送云居。

整个送云居里,除了挂在我卧房墙上那幅皇上的御笔,就连一根针一根线都是张元隆的,说起来我住得也并不是那么心安理得,可是除了他,我还能依靠谁呢?张元隆看出我心里的羁扰,曾经开玩笑地对我说,等我的孩子出生了,要给他做干儿子,现在为了他未来干儿子的健康,只能勉为其难地让我在这儿蹭吃蹭喝了。

“也蹭不了多久的。”我笑着拍打他,“小气鬼,等孩子大一点了,我还是要回黔西去的。到时候你算清楚银子,我让确奈哥哥一并还你就是了!”

“怎么确奈的钱你用着安心,我的钱就那么让你棘手?”张元隆笑着看我,随即嘻皮笑脸地凑近来说:“再怎么说我也算是你的叔叔呢!”

“叔叔?”我眨了眨眼睛,抓了抓头皮:“刚才好象还有人要做我儿子的干爹呢,怎么这会子倒成了我的叔叔了?”

一室欢笑。

有张元隆在的时候,送云居里就是这样。

他是个极细心体贴的人,只要得空过来,总要对着我的肚子说上几句话,说是要跟干儿子拉拉交情,还去印坊印了几本精致的册子,每有什么感慨便记下来,说是要留给孩子长大了看,春夏秋冬的婴儿服装早备好了,足足堆满了五只箱子。

张元隆请来的仆妇也是最好的,等到了康熙四十八年三月,怀孕已经七个月的我已经胖了一圈,肚子更是大得惊人,按着吴婶的说法,就是象个足月的肚子了。

张元隆带来了好消息,太子哥哥被复立,昭告宗庙,颁诏天下。只是大阿哥的幽禁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想来这一生都脱不了那个樊篱。

算起来,他也是我害的。

只有伤害一个人,才能救得了两个人。这是八哥哥当时说服我的话,此刻坐在送云居里与世无争的我,还在努力地参透。这是属于权利的逻辑,不是我这种胸无点墨追求世俗幸福的人所能理解的。我的血液里缺少一种叫欲望的东西,而这正是将我和胤禛生生隔断的天堑。我有这个自信,为了他我可以去死,为了我他肯定也不会吝惜生命,可我在抛开一切回头看的时候才发觉,象胤禛这种骨血里浸透了对权力渴望的人,为了达到欲望的顶峰,就算是可以捐躯以待的我,也是可以拿出来做筹码的。

这就是真实的胤禛。

这就是属于爱新觉罗的爱情。

所以额娘当年最好的结局就是跟随了阿玛,而我最好的结局就是离开了胤禛。

尽管我还爱着他。

尽管即使是看清了一切的我,还是疯狂地爱着他,对他的思念就象三月雨后疯长的野草,漫漫地长满了我心里的每一处缝隙。

可我知道,在这一生余下的岁月里,我和胤禛是不会再见面了。

三月十六日傍晚,我在西湖边散步的时候突然感到腹部剧痛收缩,原本挺着的肚子好象堕下去了一般,吴婶急忙喊来了医生和接生婆。

若是早知道会这么痛,我想我不会有生孩子的勇气。刚开始只是一阵阵的疼痛,我在痛楚之余还能听得见大夫对着一旁焦灼的张元隆说:“夫人心肺俱有损伤,本就不宜生育,这孩子能在腹中长到七月已是奇迹,此次分娩只怕凶险。老爷还须早做定夺,是先保大人呢还是先保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