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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时难(139)

窗外夕阳刚刚沉没,从这一刻起,昼夜分离。

高无庸一改平日的四平八稳,快步走进了养心殿,脸上带着赤红的兴奋,正在殿外等候传见的几名大臣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都不敢问。

瞅着宫女上去递茶水的当儿,高无庸接过茶盘,亲自端进了殿内,虽然心里急得冒火,也不敢在皇上说话的时候插嘴。好容易等皇上见完了这一拨,差他去传下一拨的时候,跪下磕了个头,将手中的东西高高举过头顶。

“皇上,果亲王刚刚派人送来一件东西,说是急件,需得立刻呈给皇上。”

胤禛哦了一声抬抬手,示意高无庸递上来。高无庸站起走到书案边,将手中的字轴轻轻放置在书案的正中间,小心地站到一边看着皇上的表情。

胤禛抿了一口茶,手中的茶碗却突然滑落,大半盏茶水全部泼在了身上,他死死盯着桌上那卷青缎裱就的字轴,回头看了高无庸一眼,伸手想去展开,又狼狈地迅速收回来在衣服上擦干手上的水。

高无庸看着皇上如临深渊的模样,心里也跟着酸楚,他轻轻握住字轴的一端缓缓展开,十四个漂亮的字慢慢展现在了胤禛眼前。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却原来,残春已过,却不曾负了那几行泪水。天长烟远,终有燕鸿将我的心息送到你的耳边!

“高……高无庸……”

他从来没有这样惊慌失措过,高无庸“嗻”了一声,已经语带哽咽:“果亲王说了,人就在香山等着皇上!”

胤禛猛然站起,抬起脚就往殿外冲,高无庸早已命御撵停在了养心殿外,上去就跺脚命疾行,到宫门口换乘备好的马车,四马撒蹄向香山跑去。

曼萦,等着我!

曼萦,你回来了,回到我身边来了!

马儿已经跑得口出白沫,胤禛仍是嫌慢,只恨不得插翅飞到香山去,七月酷暑的日子里,他两只手却冰一样冷。

好不容易到了碧云寺,胤禛跳下马车,直向后山跑去,高无庸拉住了欲紧跟上的几名侍卫,远远地跟在后头,拉开一大截距离。皇上不会想让人看到他这副模样的。

山野小居外已经立着恭候多时的允礼,他老远地就拜倒在地,胤禛粗喘着,顾不上说一句话,便快步走进院内。

走到此,他反而却步了,背倚着院门,眼睛紧紧盯着东厢房半掩的门,最后这一小段路,竟是怎么也不敢跨过去。

二十多年的岁月分隔着,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你,还是不是原来的你?绝望、渴望、失望、盼望轮番压榨,生命已经成了渣滓,尝不到一点幸福的甘醴。再经不起了,只一粒火星,就要焚尽了我。

院内蜡梅树荫浓密,依稀的浓香在胤禛心中河水般流动。他似乎又看见了当年在树下等他的那个窈窕倩影,还有笼在她粉面上的轻愁,漾在她口边的轻喟,染在她眼角的轻霭。

多少个深沉的夜里,这样的她静静凄凄地放轻脚步,走回到他孤单的梦中。

一切一切,都成了刳割他灵魂的利刃,撕碎了他所有的伪装。

胤禛的心莫名地痛了起来,痛得他吸着气,手捂在了胸口。

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让我的梦魂回到二十年前,回到离你最近那枝蜡梅花上?

一步步象踩在刀尖上,胤禛走到了东厢屋门前,第一眼看见屋里淡绿色的背影,他的泪水就溢满了眼眶,连向前跨一步的力气也没有了。

曼萦,等着你的这扇门前,我站得太久!从春到秋,从青丝到白头。这算是天可怜见么,我终于等到了你,在合上双眼之前,让我能再见你。不敢奢望太多,我只求一天,只求一面,只求抵得过永远的一刹那。

那个淡绿色的背影缓缓转过身来,胤禛紧紧咬住牙关,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屋里昏暗的光线里,记忆里那张脸孔,缓缓地、坚定地转向了他。轻风卷过帘幕,有明灭的光影打落,象是阵雨初过时的片片花飞。他与她静立在时光的两岸,任流水脉脉,春风不语。

仿佛二十年岁月里所有积攒的风雪瞬时打在了身上,添尽罗衣也怯夜寒。胤禛突然颤抖得厉害,眼前也模糊了起来,他忙用力握住门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你是谁?”

“民女给皇上请安,”星河慢慢跪下身去低声说道,看见胤禛衣襟下摆一个明显的晃动,“皇上吉祥。”

这样的脸,还有那幅字,难道……难道她是曼萦的……

难道……她是我的……

一个默立,一个静跪。胤禛死死盯着跪在面前的这个耿星河,僵硬着身子,怎么也鼓不起勇气走到她身边,只怕一步跨出去,就是粉身碎骨。

没有人动。

直到天边数声鸦鸣,才惊醒两段残梦。

星河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个明黄色的身影,心里反而有一种无遮无挡清透的感觉,瞒了那么久,难了那么久,千万里路也有走尽的时候,只愿,这是最后一次撕裂所有的伤口。

胤禛有一刻甚至想避让,可星河渐渐抬起的脸庞,把他死死钉在了地下。

错过不能从头的青春梦,象是一阵袖底风,挟着无处可逃的寂寞,把胤禛逼到了回忆的死角。

是曼萦的眼睛,曼萦的鼻子,曼萦的嘴唇,就连看着人时不经意流露出的一丝哀伤,也是曼萦的。

胤禛扯动了一下嘴角,声音象是两把钢锯在挫磨:“你……”

“皇上……”

“你是……”

她端坐在月光下的池边,象是个仙子般魅惑着他走过去轻抚她披散的头发。

她说,月亮即使得不到仰阿莎,也不会后悔放弃光明世界的。

车厢里,她耳畔那枚晃动着的珍珠。

她把脸伏在他的枕头上。

她说,胤禛,你已经被我下了蛊,这一生一世,永远不能离开我。

她跪在乾清宫门前时,穿着一件红色的裙子。

火光中,她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

她在他怀里,他对她说,你要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

她哭了,那个夜里,不知道就是永别的那个夜里,他甚至忘了多看她一眼……

星河微笑着,跟曼萦一样的眼角渐次滴下两行泪水,晶莹剔透地,冲净了时光的蒙尘,胤禛被这一刻往事的光芒灼得有些刺痛,他心里悲喜交集,走到星河的面前,伸手搀起了她。

星河以为自己的手冷,交握时才发现,他的手更冷,好象他一整个人完全是沉浸在冰雪里,在挥汗如雨的七月里冷得没有一丝烟火气。

星河突然很想哭,心里对他全是怜,杭州城那座孤茔中躺着他等待至今的梦里人,就算用尽此生所有爱也换不来的重逢,是灌溉他冰冷世界的最后一丝温度。

胤禛看着星河,轻声道:“舒穆禄曼萦她……她是……”

星河深吸一口气,回答道:“她……是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