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相见时难(121)

倒真是一块好石呢。

弘历端详着这块精致的太湖石,瘦、漏、透、秀,玲珑珍奇不说,体形还颇巨大,真是一块难得的上品。只是埋没在了这宫花寂寞红的行宫里,等闲不能一晤天颜,辜负了美景良辰。

他展开折扇,边摇边等。

果然从弘昼住的院中响起一声怒吼:“谁动了爷的东西?爷活劈了他!”

接着是弘昼宿醉后明显沉重的脚步声,他面色红胀着冲到弘历面前,长指指着弘历的鼻子:“是不是你?快拿出来,毁伤了一丁点儿,我跟你没完!”

弘历淡定一笑,伸脚踢踢面前的一只铁盆,下巴指了指。弘昼低首看去,铁盆里一团灰烬,鼻端还嗅到一股烟火气。他一惊之下,纵上前抓住弘历的领口便按到了一边的太湖石上。

“为什么?你怎么敢烧了我的东西?”

弘历看着弟弟火烧一样的眼睛,反手也掐住弘昼的脖子:“哪一样是你的东西?她人都走了,你还留着她的东西做什么?看看你现在变成什么鬼样?还有哪一点象是爱新觉罗的子孙?还有哪一点配得上你皇子的身份?告诉你,我就是烧了,不仅烧了她的东西,今生今世,你也甭想再跟她见上一面。你在这里一厢情愿,你知不知道,耿星河她宁可病死在路上,也不愿再见你一面,你还在这里留恋个什么劲?”

弘昼急红了眼,狠狠一拳挥向弘历,弘历急身躲避,拳头从他额角掠过,擦起一片红痕后笔直捣在了凹凸的太湖石上,鲜血立即喷溅出来。跟着弘昼跑出来的随从一起上来搀扶,弘历抬脚将弘昼踢倒在地,合起扇子指着他:“废物,你以为你现在还是我的对手吗?所有的人都给我听好了,不准扶他,更不准叫太医,他既自轻自贱,就由他自生自灭!”

说罢,弘历转身气冲冲地走了。

弘昼坐在地下,手上疼痛,脑中却清明了许多。他抬起受伤的右手,看着一滴一滴的血顺着手指滴落在尘埃里,砸起一个一个的小坑。顺着血流出的,除了痛还是痛。

他突然地仰天长啸。

“耿星河,别让我找着你,这一辈子,也别让我找着你!”

星河手中的笔突然一颤,浓浓的墨汁滴落在素笺上,她轻叹一声,揭过这张纸,重又铺好一张仔细抄写起经文来。

谁也不知道,绕了一大圈,星河也回到了杭州。她就在珠砂巷送云居的旁边买了一幢小小的宅子,每天守在母亲旁边闭门不出,只是偶尔到附近的小庙里去领一些经文回来抄。

曾经有一次差点就被到这里来找自己的齐烈撞上,可是慢慢地,齐烈似乎也对这个地方彻底死心,只除了今年母亲的祭日他来祭扫了一番之外,已经很久没来了。

说起来耿家也真是败落了,她买这幢宅子用的是苏眉的名字,若还是以往跟官府有些交情,齐烈怕是早已经查出她的所在了吧。

这样也好,积攒的银两足够他们这一世甚至下一世都衣食无忧,就安居在皖南乡间,平静幸福地过完余生吧。自己虽然不知道这一生会结束在什么地方,且只求一求眼前的心静。

院子里咣啷一声,星河无奈地笑笑,找的这个丫头小兰聪明是聪明,就是毛手毛脚,今天摔一个碗明天碎一只碟,总没个清静的时候。小兰知道姑娘好脾气,自己找了把笤帚哗哗哗地扫净了碎瓷片才嘻笑着进来请罪,星河摇摇头:“算了,下次小心些。”小兰轻快地哎了一声,自己到屋里去收拾东西。

星河又写几笔字,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唤小兰:“昨天是怎么回事?我怎么看见张妈眼睛红红的,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么?”

小兰叹一口气:“可不是呢,这才叫做晴天霹雳呢!”

“怎么了?”张妈是请来烧饭的厨娘,人长得福福态态地又干净伶俐,烧的杭帮菜很合星河的味。

“姑娘整天不出门自然不知道,现在外头都乱成一锅粥了!张妈老家是崇德的,现在朝廷审吕留良的案子,在崇德抓了一大帮人,张妈家有好几个亲戚给抓进了大牢,现在正急得没法呢!”

“是吗……”星河点点头,坐了回去,却放下笔没有心思再抄写。

齐烈和苏眉姐姐的丈夫柳哥哥都是吕留良儿子吕毅中的徒弟,这回师父家里出事,不知会不会牵连到他们?以齐烈的性格,只怕是不甘心置身事外,不知会做出怎样的事来……

两年不见的苏眉姐姐、柳嬷嬷,也不知现在过得怎么样了,苏眉姐姐,怕是已经有孩子了吧!

张妈这一天没有来,星河也没有了胃口,小兰下了一点面条端上来她一筷子也没动。

说下雨就下雨,虽然不大,可皙晳沥沥一整天下来,人也跟着烦燥。星河这幢宅子虽小,可也临在西湖边,坐得气闷了,她便撑起伞挑着盏小灯,也不叫小兰陪着,一个人到后院湖边去站一会儿。

一墙之隔,睡着母亲。

母女两个,站在或明或寐的彼岸两方,一同眺望着细雨轻蔼中的旖旎西湖。

油纸伞轻薄,雨丝太细,又有风,其实什么也遮不住。束得不紧的头发,也有些松脱开来,星河干脆抽下发簪,任它披落在肩背上。

黑暗中,湖面上却亮起了光。星河看着慢慢驶近的一艘游船,不由得失笑,这种天气居然也有来游湖的人,不知什么样的人有这么好的兴致。

这人是不是脑子有病?

花船上的两位姐儿对视一眼,彼此交换了个眼神。本来这种天气不指望有什么生意,却跑来了个大金主出一倍的银子要她们陪着到湖上散散心。散就散呗,可这个人倒好,把她们两个撇在船舱里,不让唱曲不让弹琴,只一个人安静地在船头站了好半天,也不知发什么疯,就不怕失足掉湖里去?亏得他长了那么好一副样貌,原来心智不全。

天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弘昼负着双手,凝神看向虚空中。

无论怎么驱赶也摆脱不掉的,原来还有黑暗。这么说,并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夜夜在品尝这不着边际、无边无际的滋味。

弘昼怎么想也想不通,星河为什么要逃开,他更想不通,他待她那么好,她却为什么一点不领情的样子,只是为了那个狗屁齐烈吗?这个该死的女人当真冷酷至此吗?

耿星河!耿星河!两年了,却还没有忘了她,这让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细雨被风打在他身上,衣服已经濡湿,他眯着的眼睛却突然一睁。

远远的湖对面,亮起了一盏小灯。那么模糊,离得远了根本看不清,船到湖心,那小灯才亮了起来。看样子是有人在挑着盏小灯笼。

呵呵。

弘昼低笑,雨夜来看湖的疯子可不止他一个人!

那一点光有些瑟缩,一阵风过,明显地晃了一晃。弘昼下意识地踏前一步伸出手去想扶:“哎……”可随即意识到自己站的地方,再向前一步就要落入湖中了,他又缩回手脚来,牢牢盯着那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