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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时难(117)

明明是汉诗,她偏配上春江花月夜的调子,唱得婉转幽远。

一句歌,就一口酒,千杯不醉的允祥也混沌了。

“幽幽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曼萦,曼萦,你当真对我一点儿也不挂怀?”

允祥站起,走过去抓住她的手,紧紧贴在自己心口:“你,当真,忘了我?”

和月光星光一样黝深的眸子深情地看着她,星河伸出另一只手抚上他的睫。倾尽一生所有,只要有他永远这样看着自己。

“司夜,为什么我恨不了你,为什么?”

允祥坐在书桌边,埋首在堆得如小山般的折子和文书中,听见脚步声,也没有抬头,只说了一句:“星河,你先坐。等我写完这一段。”

星河点头,坐在下首椅上,静静地等。

看样子王爷真不是好当的,怡亲王已经是尽可能地多过到星河那边嘘寒问暖了,可三五日不见面仍是平常。有时候把星河喊到书房里闲话几句,也总是这样案牍劳形,怪道早生华发。

星河独居在王府西侧一间小跨院内,但凡二门内当差的下人都知道,这间西跨院是整座怡亲王府的禁地,若没有王爷的首肯,就算是嫡福晋也不得其门而入。所以星河在王府里住了将近一个月,除了两个侍候她的中年仆妇,连一个外人没见过,到王爷书房,也全是在天黑以后。

“听说,你找我有事?”

允祥放下笔,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站起来到窗边活动活动筋骨。

星河也站起:“王爷,星河……在府上也叨扰了这么久,是时候回乡了。还望……”

“怎么?在这儿住得不惯?还是下人侍候得不好?”

“不,不是。只是……星河离家已久,思乡情切,家中几间商铺也还等着我去打理。王爷……”

“不急,这几日朝中有些事,等忙完了我想告个假,陪你一同回江南去。顺便……顺便去看看曼萦。”允祥只觉得两边太阳穴上突突地跳痛,疲惫地伸手按按,又坐回书桌后,合起眼等着这阵痛楚的过去。

这几日,朝堂上议出了隆科多的五十款大罪,昨日还位极人臣,转眼成了阶下之囚,皇上的手段也未免太过雷霆了些。这几年,皇上变得越来越难以接近,也越来越陌生,每个眼神每句话都要费劲去揣度,自己这个身体也是越来越不争气。

今天下午,临离开养心殿的时候,皇上还无端端发了一场脾气。本来十哥已经被削爵拘禁,就算是偶尔逞一逞口舌之快,只不与他理会便罢了,何必又往八哥、九哥的事上牵扯?昔年兄弟,如今阴阳两隔,百种恩怼万般仇怨,只是过眼云烟,四哥,又何必呢?

星河穿着旗装,坐在一枝高烛下,颇有些好奇地看着允祥,也许在好奇他无间间逸出喉咙的一声叹息。允祥心中一动,想起了什么,思虑一番,还是开了口。

若是曼萦还在,只怕也会这么做的。

“星河,如今,我有一件事要你帮忙,希望你能答应。”

“王爷尽管说,只要我能帮得上忙。”

允祥只送星河到了这间院落的门外,让她独自一人下了车,自己留在马车上等。

星河朝允祥笑笑,走进院去。院内只有三间砖房,东、西厢俱锁着,只有正房的门虚掩,隐隐透着烛光。星河定了定心,推开冰冷的木门,迎面就是一阵潮霉气味,几乎呛咳出声。房内凌乱摆放着几张桌椅,靠墙角支着一张板床,床上一个人面向墙躺着,脚头矮几上一枝蜡烛,虚弱无力地发着光。

来人分明听见了星河的脚步声,却没有挪动,冷冷地说道:“拿走,爷不吃嗟来之食。”

星河这才注意到,桌上黑乎乎的暗影是两盘饭菜,不知放了多久,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

那人等了一会儿,还不见星河的动作,怒地转过身来坐走,顺手扯过枕头就向星河磕去:“狗奴才,给我滚!”

星河避让不及,被当胸磕到,抱着枕头退后一步才卸了来势。她走到床边,把枕头仍旧摆放在床头,仔细掸了掸,抻平了皱褶。

“我这就走,您好好休息吧。”

说完,她转身欲离开,那人却一把拉住星河,几乎是惊喜狂喜地啊了一声。

可他眼里的神采只燃烧了短短一瞬,便绝望了然地松开了手,躺回床上,依旧面转了向墙,苦笑着呢喃:“萦儿,又来耍我。”

星河咬住唇,看着他弓起的身子和脑后凌乱的发辫,心里痛楚怜惜。她轻手轻脚走过去,揭开胡乱堆在床尾的旧被,搭在他的身上。

他闭着眼,其实半梦半醒,身上骤增的重量还未如何,耳畔清晰的呼吸声却象钢针一样循着每根血脉直刺入心,扎得他跳起。只再看一眼,他就抱住了她。

“真是你,好萦儿!真是你!”

星河措不及防,原想一把推开,却触着了他额际的火热。这个可怜人儿,不知病成了什么样,却没有人来理会。星河鼻子一酸,由他搂着,倾一倾十八年的思念。

“曼萦,曼萦,曼萦……”他语不成句,只一声声唤着星河母亲的名字,先始还抱着她,渐渐把头耽在她的肩上,脸埋进她颈窝。

“我以为是梦,原来不是。曼萦,你果然来了。”

“好曼萦,你是来带十哥哥走的吗?”

“我知道,早知道,你不会忘了我们。”

“八哥、九哥去的晚上,我都梦见你了,曼萦。”

“我知道你早就……不在了,萦儿,我知道。我的萦儿不会这么抛开十哥哥,她肯定是……”

“我早等着这一天了,曼萦,我只等着你来接我。我不敢早死,怕黄泉路上找不到你……我熬着,却没白熬,曼萦,你终于来了……”

“曼萦,别急着带我走。这一夜,只陪我……”

“……”

“曼萦,这一生,明明是我第一个遇见你,我们俩却为什么落到这样的下场?”

“曼萦,十哥哥只问你一句,若没有当日发生的一切,你……可愿意嫁给我?”

星河不敢开口,母亲自小在京中长大,而她是一口带着吴侬软语腔调的官话,她只有抚着他的辫子,轻轻但坚决地点一点头。

一滴热辣辣的泪从他眼中落下,顺着星河的颈子流进了衣襟,刺痒刺痒地滑到胸口,温度却丝毫不减,滚热地熨贴着星河的心。

“我就知道,曼萦,我知道,是我负了你……”

他笑着,泪水却更多地落下。

“下辈子,曼萦,我还要第一个遇见你,却不会再放过你。”

“我还要痛爱你一辈子。”

星河轻轻扶他靠在床背上,走到门外取来早放在那里的一只碗,碗里是黑浓的药汁。还未送到他嘴边,他已经接了过去。

“孟婆汤?我以为要过了奈何桥才喝,原来却来得这么早?也罢,早点解脱,早点投胎,早点再去爱你。”

说着,他一饮而尽,把碗随手砸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