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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时难(116)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男人拧起眉,双手扳住星河的肩,猛鸷骁然地掐紧:“这是哪儿来的?”

星河在他铁臂禁锢下一动也不能动,她看着那个男人突然仰天长笑,笑声凄厉中带着狂喜。

“曼萦,找了十八年,终于让我找到了你,这一回,看你要逃到哪里去!”他说着,

“说,曼萦在哪儿?快说!”

星河几乎是悲悯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一双眼望尽,是来易来去难去的缘。

一颗心系定,是分易分聚难聚的梦。

十八年的幻想一朝戳破,会是怎样的悔恨伤痛?星河怔忡着,全不知自己的泪已经流了满腮。

谁叫你们当日逼走的母亲?活该你们今日承受这样刻骨剜心的痛楚。

星河迎着男子缭乱的眼睛,倔强却又轻软地吐出一句。

“她,早死了,十八年前就死了。”

很明显,男子所能接受所能理解的回答里,不包括死这个字,他象是没有听懂星河的话,更象是没有听见星河的话。

“哪儿?在哪儿?”他燥狂地催问,十指收紧,几乎捏碎了星河的肩胛。

一是心痛,一是肩痛,星河掐住他血脉贲张的大手,咬着牙道:“现在焦急,十八年前我娘孤伶伶死去的时候,你们又在哪儿?”

血色一丝丝从他难掩风霜的皮肤下浮现,直到那张苍白的脸孔变得殷红,连眼睛也似乎要滴下血来。可他的神情却沉静着,甚至是冷漠地狞笑:“你说什么!”

若不是扳住她肩膀的一双大手有难以抑制的轻颤,星河险些被他骗过,以为他对母亲的死是不以为意的。星河睁大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男子渐渐抛开强装的面具,呼吸粗重,鼻翼歙张,几乎把星河抬离了地面。

他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短短的一句话拆开,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紧咬的牙缝里蹦出来,砸在星河的身上:“敢骗我,信不信我杀了你?”

“请便!”星河低笑。她脚尖踮地,双手攀着他的臂,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可她还是尽力伸直了脖颈,勉力地瞪着他,“杀了我,我就能见着母亲了!”

男子的手骤地一松,星河喘息着,手抚在胸前防备地看着他踉踉跄跄地倒退几步,撞靠在一株槐树下。他去势颓然,一人合抱的树竟被撞得狠狠一颤,满树黄叶和花间刺目的阳光一起崩然倾泄。

“死……死了……?”

他双手按在身后粗砺的树皮上,嘴里喃喃念着,顽固又企盼地看着星河。

星河第一次看到这样痛异惊愕的哀伤,有些不忍地垂下了头。只是她这一低首,倒象是给了男子莫名的希望,他扭曲着嘴角,英俊的脸因悲怆而变形。

“我不信,曼萦不会死,你告诉我,她究竟在什么地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他说出这一句。

星河看着一地的黄叶,恍是一颗颗长久等待而凋零的心。

“母亲的坟就在西湖边,今春雨水大,水漫上来浸了好几天,有些松脱了。我离家来京的时候刚刚才修好,碑上的字还没来得及描红。你若要找,只往杭州西湖边珠砂巷送云居,说是耿星河让你来的,就成了。”

生命怎么回溯?昨日怎么滞恋?

男子迅速转过身去,抬头看着树枝间泄落的阳光,高大的身形微颤着,两只交握在身后的手紧拧在一起。

“带她回府。”男子僵硬地说了一句。身边的侍卫对视一眼,动作有些迟疑。

“带她先走!”

侍卫们拖起星河便架上了车,打马往来时路上跑。只余半幅的车幕外,那个石青色身影越来越远,一直到消失在星河眼帘中,都没有再转过身来。

一整个天地里,阳光肆无忌惮地照耀,他独立的那处却密布阴云。

高大的身躯稳稳伫立,仿佛他一直就生长在那里,生长在那片阳光也照不进的阴云里。

予思罔宣

星河被带回了京城,安置在怡亲王府一间小小的偏院里。

她现在已经知道他就是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怡亲王,以前也听义父提起过他,语气里颇有引为知已的意思。星河却有些怕见他,在他的面前,她总会不自觉地想起五年前紫禁城漆黑夜里躲在帘幕后见到的那个人,想起喜时把她捧在手心里呵护、怒时把她的尊严放在脚下踩踏的弘昼。

该恨,不知从何时从哪里开始。

该怨,这繁华冷漠的帝王家,耽误的又何止她一个人的缘份。

一壶清酒,几竿修竹,半轮明月。

星河第一次喝得醺然。

醉了,才会想不起难以抗拒的痛苦。

醉了,才会看不清明媚的夜色后,蔓延的绝望。

星河趴在石桌上,雪白的衣襟上全是酒,手里还斜拎着壶,嘴里哼着江南小调,边唱边笑。

允祥踏足这间偏院时,就看到这幅场景。他浓密的眉皱了起来,刚要去制止,星河却突然站起身,随手抛开酒壶,唱着唱着蹦跳起来。她的眼睛明明从允祥身上掠过,却醉得没有看见他,自顾自地借酒浇愁。

唱到兴头上,星河跨上石凳,又跳上石桌,精赤的双脚踢开盘盏,扬起声唱得恣狂。

“旧酒投,

新醅泼,

老瓦盆边笑呵呵。

共山僧野叟闲吟和。

他出一对鸡,

我出一个鹅,

闲快活。”

关汉卿的词写得滑稽,星河也故意捏粗了嗓子学了老生的腔调,唱得荒腔走板,自己也被自己逗得哈哈大笑,喜得直转圈。

尘封的往事中突然伸出斩不断的丝缕,把允祥扯回了多少年前的一个梦。也是一个这样脸庞的女子,眉目胜画,在她身边便如沐春光。也是一个这样清雅的夜,流光飞舞,只看一眼便情生意动。她一身苗装,折射着无数的光,象个瑶台仙子般轻歌漫舞,只为了他,为了安抚他的哀伤。那一夜,她就深植入了他的心,纵然人生千里,只能携手一段风雨,也值得了他所有为她流的泪。根本不需要想念,她时时分分也没有离了自己的心。

石桌打磨得光滑,又洒满酒,星河嘻笑着一足滑开,就向桌下栽去。

允祥飞扑过去,扶她在怀里,嗔道:“怎么喝成这样?”

星河抬起迷朦醉眼,斜睨着笑问:“我唱得怎么样?好听吧!”不待允祥回答,她推他坐在凳上:“坐好,我还有好的呢,再唱给你听。”

允祥怎么拒绝得了这样的一张脸?他清冷地笑了笑,拾起脚边的壶,看看还有残酒,揭开壶盖,仰首灌了一口。

星河退开两步,理了理衣襟,正了正神情,清了清嗓子,悠然唱起。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羣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