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相见时难(115)

“哦,是吗。”星河心中一紧,笑都没笑得出来。

夫人喘了几口气,拉着星河的手问道:“可不可以问一下姑娘贵姓?何方人氏?我看你与我那故人长得一般无二,说不定还真是什么亲戚呢!”

“我姓柳,祖籍安徽。”

“安徽?”夫人脸上明显地现出失望之情,她定了定神,又笑问道:“可听姑娘的口音似乎是江南杭浙一带的,没有一点儿安徽味儿呢。”

柳嬷嬷是安徽人,星河自小跟她长大,自然会说几句安徽话,她笑着说了一句:“现在呢,听出安徽味儿了吧!”

夫人笑得勉强,拉着星河的手一松也不肯松:“敢问姑娘,家里……家里有没有苗疆一带的亲戚?”

苗疆?怎么又冒出来一个苗疆?星河摇摇头。夫人又拉着东扯西拉问了几句,星河只是摇头不知道。大白天地在街上,死活拉着人家姑娘不让走也不成个样子,夫人极是依依不舍地松开手,还要问星河的住址,星河找了个刚到此地还未安身的借口推脱开,急忙转身就走。

走出很远,夫人却突然在身后大喊了一声:“曼萦!”

星河听见母亲的名字,心神大乱,脚下踉跄,回头凄惶地看一眼,正看到夫人脸上狂喜的表情。星河哪里还敢停留,用尽吃奶的劲儿狂奔而去。

一到家,什么也顾不上了,星河抓了几块银子抛给小丫头,只收拾了银钱和母亲留下来的那幅字,便夺门而逃,到了街上顾不得讲价钱,也顾不得挑三捡四,雇了遇到的第一辆马车,急急忙忙地出了城,向南行去。

星河狼狈逃开的时候,夫人跟着跑了几步便犯了痰症咳倒在地,她不顾自己的身体,连声命家丁一定跟着找到前头的那位姑娘,家人苦劝几句,扶着她坐上回府的马车。

马车停在大同知府的府门外,丫头七手八脚扶下已经站立不稳的夫人,里头的管家忙迎出来,一见夫人这副模样都吓了一跳。知府听说夫人在外头犯了病,也火急火燎地从书房出来,拉住夫人的手:“青青,青青你怎么了?”

夫人摇头落泪,抓紧知府的手臂,泣不成声:“我看见她了,我找到她了……”

“谁?你看见谁了?”

夫人喘了两口气,一抬眼越过丈夫的肩膀看见站在书房台阶上一个身穿青色长衫的人。她这一吓不比刚才的轻,倒抽一口凉气便软倒在了知府的怀里。

“快去,快去,快去……”

“做什么?去哪里?”夫人已经说不上话来,捂着胸口剧烈喘息,知府忙转向跟着夫人一同出去的下人,厉声问道:“夫人这是怎么了?出去遇到什么人了?”

“只遇到一位姑娘,夫人她……她……她就这样了……”

“姑娘?什么姑娘?哪家的姑娘?”

夫人一双眼死死盯在那个青衫人的身上,咬紧牙关一字一断地说道:“格……格,格格……”

大同府的城墙消失在地平线下的时候,星河松了一口气,抱着包袱靠在了车壁上,泪水也在同时洒落。

天地之大,她竟然没有可以逃向的地方。

只不过三个多月,百天而已,她生命里的一切都被颠覆,穷一生之功也无法再回到过往,可为什么就不能让她安安静静地一个人生活下去呢?连一个喘息疗伤的机会也不给,老天就这样残忍残酷?

车后一阵马蹄声,从车边穿过,紧接着,马车猛地一停,星河不提防,头正撞在车壁上,隐隐作痛。接着就听马夫破口大骂,然后是两声清脆的耳光。

不是遇见贼了吧?

星河紧张地攥住包袱,除了这字,贼人要什么都可以给。

正想着,车帘猛地被扯落。

黄土道漫天烟尘中,挺立着一位中年男子,穿件石青长衫,不可思议不敢置信地看着星河,双唇轻颤,脸颊铁青,瞬也不瞬的眼睛里,全是让星河悚然的光。

能将沧海也烧成桑田的光。

星河在这样的眼光下,一丁点儿说话的勇气都没有,更没有胆子将视线移开,她被那男子身上的气势所迫,与他直直对视。

他无疑是个好看的男子,身上的衣服虽然成色不新却是最上乘的质料制成。他仔细地看着,不放过星河脸上的一丝一点,急迫的情绪也慢慢被难以言表的哀怜所取代。

“这位姑娘,能否拨冗下车一晤,我有话想问你。”

他明明是问,却用肯定的语气,一看而知是个惯常发号施令的人。话音刚落,一旁转过两个随从,掀开被他扯落半幅的车帘,静待着星河的动作。星河揣度一下形势,不甘不愿地挪下车。

路边一小片树林,三三两两几棵槐树都长得粗壮,树叶已经开始泛黄掉落。中年男子走到一棵槐树的树荫下,转过身来看着星河。

星河穿着件鹅黄的衣衫,挎着装那幅字的蓝布小包袱,一步一蹭地过来,心里想着对策,脸上却一副冰冷的样子,眼睛只盯着脚尖,不敢抬头。

“姑娘贵姓?”他的声音听起来比真实年龄要年轻许多。

“我……姓柳。”

“柳?那……姑娘今年多大了?”他不急不慢地问,星河心里已经转了好几个圈,她抬起眼向男子瞥了瞥,回道:“二十。”

男子果然扬眉,轻声诘问:“二十?这么说,是先帝四十八年的生日?”

星河点点头,那男子继续问:“请问姑娘,可认识一个叫做曼萦的女人,她的旗姓是舒穆禄。”

星河第一次知道原来母亲是旗人,义父倒是从来没有提起过。

“很好听的名儿,却不曾听说过。”

男子顿了顿,上下又打量了星河一番:“不曾听说过?”

“我应该听说过吗?”星河偏偏脸,看见一边的马车夫捂着左脸蹲在车辕前,一手扯着缰,吓坏了的样子。她心里又是气又是怕,轻声道:“大人,小女子急着赶路,若您问完了,可否容我告退?”

男子晶黑的眼睛眯了眯,嘴唇嗫嚅着,没点头也没摇头。星河福了一福便走向马车,车夫站起来,取出脚凳要扶她,中年男子紧着赶上几步,扬声问:“舒穆禄曼萦,姑娘真的没有听说过?”

星河手扶着车门,转过脸来,笑着摇了摇头。

笑容从星河明媚的眼睛里逸出,顺着远山一样的眉,滑进了身边九月的阳光里,美得无处躲无处藏。象三月润物的微雨,也侵入了他的心底,和烙在他心底的每一个记忆契合在一起,那记忆里的一张张笑脸,是他十八年华丽又残酷的梦,是道不尽诉不完的相思痛。

星河看着男子俊逸的脸在一瞬间变得苍白如纸。他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就冲到了星河身边,狠狠抓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扯向自己:“你骗我,没有两个人能象成这样。说实话,你到底是曼萦的什么人?难道……是她的女儿?”

星河的脸也白了,她大力去掰男子的手,哪里撼得动分亳,又急又气的她干脆踢打着张口去咬,男子的随从见状一起上来撕拉,拽脱了星河臂上挎着的包袱,那个卷轴就在厚绒一样的草地上直滚开去,把十四个扎眼的大字亮在了众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