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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时难(100)

第一次这么近地闻到星河身上的体香,秦司夜心头一颤,她身上的气味让他想起那株海棠,那年父亲不知为何故砍断的海棠。

砍树的那一刻,他正躲在屋角的柱后。第一斧呼啸着砍进海棠枝干的时候,他分明听见了一声低泣。他扑过去,抓住了执斧的手,不让他们继续砍,可父亲的话谁敢不听,他被人抱到一旁,哭闹着看着雪亮的斧刃闪着寒光,三两下砍断了海棠。

然后是一阵旋风,落了满地的粉色花瓣被风挟杂着,扑啦啦飞出了高高的宫墙,他挣开下人的手,跑到院外,一路追着花瓣雨。

那一天风停后,疏疏落落的花瓣直铺到了绛雪轩的门口……

怎么想起了这些?秦司夜笑着甩甩头,对着一边有些诧异的星河笑笑,说道:“准备好了?一,二,三!”

两人一起跑进了雨中,秦司夜的身材比星河高上了许多,他就着她的步伐,放慢了脚步。夏日的暴雨来势极汹,一会儿的功夫,地上便积满了水,两个少年人一步一步踏在水上,溅起朵朵白莲似的水花。

来如脱弦之箭,去也似无缰之马,在他们踏上不远处房门门槛的前一刻,雨就这么停了。

剩了两只落汤鸡,犹自顶着外衣,相视、大笑。

姗姗来迟的马府下人,这时才拿着伞,过来携了两人分头去换衣服。秦司夜只略略擦了擦,换了衣服,就过到内堂正厅里来。星河还在马府人的房里收拾,她带来的那柄纨扇放在桌上。

秦司夜走过去,执起,扇中只有两句诗。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暗合了她的名字呢,秦司夜笑着,取出丝帕来,蘸了蘸纨扇上的水,看着扇柄上被雨水打湿团在一起的流苏,他想了想,解下旧流苏,从内襟里拽出一块小小的玉佩,系在了扇柄上。

刻成如意状的玉佩只有七八分见方,不大,却是极纯的和田玉。玉面的正中间,两朵云团围簇着的,正是一个“昼”字。

一场雨,趁了秦司夜的心,也趁了马夫人的心。

本来就不知该怎么安排这一场赏花会,正好顺着这场雨的势,心花怒放却又不得不摆出一副遗憾的样子来,把赏花会变成了暧昧的餐会。

就算是见义勇为的义士,就算是上司的儿子,也没听说过就这么硬生生地安排坐进了女眷的客席。星河心中不解,可也不好多说什么,总之多吃少说,从开席到散席,银筷始终握在手里,一小口一小口地不停歇。反是那个秦司夜,看样子是见过大阵仗的,言谈举止中透着大家风范。

马府的厨子手艺不错,是一道苏杭常见的莼菜汤,烧得却别有风味,星河夹了一根莼菜,放在口中细细地嚼,想起往事,不由得微笑起来。

是自己八岁的那一年,也就是齐烈初来耿府的那一年。七月流火的日子,早晚已经有些凉了。义父出门将近两个月,风尘仆仆地归来,同归的,就是比星河大上四岁的齐烈。

星河几乎是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他。一个英俊的十二岁男孩,满脸满身的伤,倔强苍白地站在面前,只用他愤世嫉俗的眼睛轻轻一扫,就看进了星河的心底。可这样落入陷阱的小兽般的男孩,是不容易接近的,若不是那一碗莼菜汤,他顽固的冷漠还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柳嬷嬷亲手熬的银鱼莼菜汤,星河喝上个两大碗也不会够,她亲自动手,挑了多多的银鱼和莼菜,费了半天的劲,把细若游丝的蛋花也挑了不少,全盛在一只大碗里,用个托盘端了,一步三蹭地送到了齐烈面前。那个时候的齐烈真的是该死地倔强,明明饿了,硬绷着怎么也不肯接过碗去喝,星河瞪着一双大眼睛,双手高高举着,就是不退让。

最终他还是一脸死相地端起来就是一大口,可也许是因为没有吃过莼菜的缘故,没提防这菜是这么滑溜溜的,咽得过急,呛进气管里,咳得天翻地覆,眼泪鼻涕齐流,冷酷形象彻底打破。星河抱着托盘坐在地上,笑得也流下了眼泪。

有谁能抵挡得了她的笑容呢?

十二岁时的齐烈不能,如今十六岁的秦司夜更不能。

这一餐饭对秦司夜来讲,不啻一场刑罚。他几乎用尽了所有的自制力,才能把眼睛从星河身上拉回来,金噎玉粒,全哽在嗓子眼,咽也咽不下,吐也吐不出,仿佛是他的相思化作利刃,抵住咽喉。

星河辞别的时候,他再忍不住,自告奉勇去送。

一边马府的丫头把干了的纨扇送上,星河在秦司夜灼灼的眼光里,心神不宁地接过,点了点头便向外走。马叙先二夫人的一件湖绿衫子穿在星河身上,明显地大,领圈儿歪在一边,露出一小截雪白的后颈。她习惯性地把扇子执在身后,秦司夜跟在后面,正看着那个小小的“昼”字倒垂着,在扇面上的“星河”两个字上滑擦。

“听说,贵府不日便有喜事?”

前面就是马府的大门,秦司夜出声问,星河低低嗯了一声,并没有回头。

“如此……要恭喜星河小姐了!”星河听着他的语气有些不对味,停住脚步回过头来,淡淡一笑:“办喜事的并不是我,是我的姐姐,星河代姐姐谢过秦公子了。”

秦司夜眼中闪过一道喜色,星河看在眼里,心中暗悔今天来赴这场宴。站在马府大门口,一边守候的耿府马车慢慢驶了过来,星河看着骑着马,随车而来的齐烈,心中转了转,向秦司夜福了一福:“秦公子,不劳远送了,我的未婚夫来接了,麻烦你代我向马夫人再道个谢吧!”

她说着未婚夫这三个字的时候,似刻意又似无意地放慢了语速,不待秦司夜回过神来,急步走下台阶,扶着齐烈的手钻进了马车。

远远跟着的齐心,看着少爷僵立在门口的身影,忙跟过去。

“少爷,耿小姐已经走远了。”

秦司夜的眼睛,还看着那辆青色马车消失的街角。

“小齐子,如果你是飞蛾,会扑火吗?”

齐心心中一凛,又唤了一声少爷,秦司夜淡然一笑,向着星河离去的方向坚定地一点头,转身昂然地走进马府。

言心摇摇

七月十六是苏眉大喜的正日子,凄凄艾艾地拜别了小姐,她坐着红彤彤的轿子,步入了另一段人生。

七月十七天气难得地凉快,星河忙了这些天,好容易找着机会歇歇,喘了口气。

七月十八,苏眉三朝回门,带着大包小包,一个老早就回了耿府。

事情也就出在她回门的那一天。

花厅建在小湖上,前后的门窗一起打开,清冽的风便穿过,厅内四个角上还摆着四盆冰,雾盈盈的白气喧腾。星河坐在窗边的椅上,脸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苏眉看了柳逸一眼,着急地咬住了唇。

江苏布政司衙门的人早晨带走了齐烈,罪名是‘通匪’。

东海匪首郑尽心两年前伏法,偏有一个自称是郑尽心儿子的人凭空冒了出来,率领着郑匪的残余手下,重立炉灶,两年间横扫东海,血腥残杀了出卖郑尽心的四间商号一百二十余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