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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宵唱遍岂是歌(4)

此处正是栖云山山路最陡峭的地方,斜坡尽处便是深涧,马儿早已经折断四蹄,被不停下滑翻滚的马车拖住,哀哀号叫着也往下滑。车里的两个人也不知道碰撞了多少次,车身总算被一块大石头卡住,恰欲堕未堕地挂在涧边。

殷公子一直把黄鹂儿护在怀里,她只是撞得全身痛,未伤及筋骨,他只觉得左腿胫骨处剧痛,情知不妙,勉力拖着她,想爬出车厢。

黑衣人追了过来,桀桀怪笑着,挥刀斩断车辕,黄鹂儿只觉得惊恐莫名,强烈的坠落感让她忍不住尖叫着抱紧怀里所有能抱住的一切,不停地向下落,落,落,仿佛永远没有结束的时候,仿佛这种强大、无法抵抗的恐怖感觉,就是死亡的感觉。

涧边崖壁上的黑衣人们静静看着马车车厢跌入翻腾的水面,许久才在很远的地方露一露头,然后又沉下去,被栖云山上的怒水,携向生命的尽头。

第 3 章

黄鹂儿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她趴在浅滩上用力吐尽肚子里的河水,喘息着翻身躺倒,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从那么高的地方跌落,居然没有淹死!

猛地想起殷公子,她跳起来,看到离她不远的地方马车的残骸,和伏在水里半沉半浮的深色身影,慌忙跑过去揪住双肩的衣服往岸上拖。好容易上了岸,她累得几乎虚脱,再看殷公子,双眼紧闭双唇紧咬,摸摸鼻端没有一丝气。黄鹂儿吓得一跤坐倒,哇哇哭着捶打他:“殷公子,殷公子,你怎么啦,你可别吓我!”

她也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救溺水的人,总之又是掐又是捏又是推又是按,一点用都没有。

突然想起哥哥黄鹰儿以前说过的一个办法,要救溺水的人,需得以口将气渡入他腹中,帮着他恢复呼吸。情急之下根本想不到害羞这一说,黄鹂儿把嘴一抺,掰着殷公子的嘴就用力吹气。你别说还真是个好法子,吹了十几口气,又推按了一番,殷公子猛咳一声,呛出一大口水来,悠悠醒转。

“公子,殷公子!”黄鹂儿忙扶起他,在他背上用力拍,帮着吐出更多的河水。殷公子长喘几口气,青紫的脸色好看许多,他抬眼看看揽着他的黄鹂儿,扯动嘴角想笑:“好丫头……”

休息了好一阵子,殷公子才有力气慢慢站起身来,只是他腰伤未愈,左腿又中了一剑,皮肉翻卷着被水泡得发白,勉力走两步,实在支撑不住,倒在黄鹂儿肩上。

“公子不急,我扶着你!”黄鹂儿也是双腿发软,头上身上碰的全是包,咬牙支撑着架住殷公子往上走。殷公子不说话,全部力气都用来继续前进,真是步步血泪,好不容易远远看到前面的茅舍和房顶上冒烟的烟囱,黄鹂儿喜极而泣。

“公子,我们有救了!”

这是山中一个猎户人家,夫妇二人,三十多岁,十分热情好客。听说这两个人是路遇劫匪从崖顶上翻到深涧里的,连声说不可思议。

“神佛保佑,当真是神佛保佑!”妇人双手合十念叨不止,猎户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扶着殷公子躺在榻上,翻出金创药给他包扎上:“现在这个世道,唉,真不太平!好不容易打完仗建了国,这才消停几年?又闹腾开了,唉!”猎户一边包扎一边叹息,殷公子微笑不语,妇人捅捅自己的丈夫:“少说这些。”

她笑着问黄鹂儿:“饿了吧?坐着,大姐给你们收拾点饭食,没什么好的,别嫌弃就成了!”

蒸一点腌咸肉,就两个棒子面窝头,黄鹂儿和殷公子只觉得没听过这么香的东西,妇人笑着看他们吃,随口聊天:“你们二位这是上哪儿啊?”

“青州。”黄鹂儿嘴里嚼着块窝头没顾得上说话,殷公子笑道,“家里在青州有点生意,打算过去看看。”黄鹂儿不解地看看殷公子,他眼里颇含深意,用力地看了她一眼,笑着转开头,“二位的相救之恩在下铭记在心,来日必当重重酬报!”

猎户夫妇笑着,让他们二人休息,自已出屋劳作去。

夜晚的山风吹动松林,怒吼般汹涌了整整一夜。黄鹂儿既怕且惊,又极累,半睡半醒地好不容易捱到早晨。殷公子伤势没有好转的迹象,腿上肿得厉害,可他坚持着要立刻离开,黄鹂儿隐隐也能猜出他的心思,也许是怕那些黑衣人再追来。

千恩万谢地告别猎户夫妇,没走出多远,殷公子突然一拍脑袋,想起昨天晚上临睡的时候把身上一件重要的信物掖在床褥底下忘了取出来,黄鹂儿自告奋勇要回去帮他取,殷公子面露难色,鹂儿知趣地站在路边等候,看着他拄着猎户昨天连夜给他削的一根拐杖走回茅舍。

既然是重要的信物,怎么好轻易叫外人沾手?

她垂头想着,没有注意到殷公子临进屋前回头朝她看了一眼。

依着临走时候猎户夫妇仔细说的路线好不容易下了山。这里离逼阳城还有近百里的路程,就这个样子,两个人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走到地方。黄鹂儿一狠心,咬牙跺脚地把耳朵上两只小小的坠子摘下来,含着眼泪在镇上的当铺里当了一吊钱,雇辆破旧的驴车,慢慢悠悠往逼阳城走去。

这耳坠子不算贵重,是哥哥黄鹰儿送给她的十六岁生日礼物,他在城南顾家布店当了两年学徒好不容易熬成伙计,用拿到的第一笔月钱买的。黄鹂儿知道他那回一共买了两副坠子,送给苏家姐姐的比她这副要好看多了也贵多了,可她还是把它当成个宝贝,成天戴在耳朵上显摆,不象苏姐姐把坠子藏在衣服箱子里,时不时地对着偷乐,舍不得戴。

黄鹂儿抬胳臂用袖子狠狠抺一抺眼。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殷公子掰一块在镇上买的开花馒头递过来:“饿了吧,吃点东西。”接过来塞进嘴里,有多大口咬多大口,黄鹂儿重重地把喉间梗块和馒头一起咽下去。还买了点刀伤药,黄鹂儿笨手笨脚地在车里给殷公子敷上,路不平车子太颠,一个不留神触动伤口,他闷哼一声冷汗争先恐后涌出来,黄鹂儿拿起块布帮他擦汗,触手处滚烫。

“怎么烧成这样!”

“没事,没事。”殷公子笑笑,身子却是一歪,黄鹂儿扶起他,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看着他慢慢顺过气来,笑着点点头:“多谢姑娘了。”

这十几天来的变故太多,黄鹂儿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经历这样的一切,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湿布擦拭殷公子的额头,帮着降降温度。

她的怀抱跟他以前见过所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没有一点脂粉气,有的全是少女天然的体香,淡淡的,甜甜的,从灵魂深处渗出来,笼在他鼻端。他忍不住向她怀抱里凑了凑,脑袋里晕晕乎乎的有无数帧画面在闪,那个已经在记忆里消失了很多年的女人,重又半侧着身从时光的垂帘深处探出来,修长的眉梢上挂着卸不去的愁思。她蹲下身来轻抚他的脸颊,那样哀凄地看着他,乌黑的眼睛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