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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你心海过境(出书版)(25)

在遇见灵灵的那些年里,他曾经庆幸过,更曾经感叹过,也许吃了那么多的苦,就是为了能在某一天路上和她相遇。可现在看来,连她也不过是命运捉弄人的道具之一。

医生和护士走到病床边,在大表姐和几位亲戚轻声的啜泣声中,把床单拉过了妈妈的脸。不知是谁的手在秦程肩膀上拍了拍,他没有回头,一直盯着妈妈脸的方向,不敢相信她的一切已经结束了。

一块白布而已,遮过去,就结束了?从此以后所有恩怨爱恨、痛悔怒哀,就都不会再来打扰了?

原来就这么简单,这么的……一息之间?

妈妈病了这么久,后事已经准备好了。秦城虽然和妈妈关系冷淡,但和亲戚之间十分亲密,大家都喜欢他,也都很同情他,都愿意帮他。几个舅舅接手操办了接下来的一切,秦程给高文洋打了个电话,交代了公司里的一些事情。高文洋在安顿好之后也赶了过来帮忙。按照家乡的风俗,人去世后三天内就要入土安葬。妈妈的墓地在小镇外,和外公外婆在一起,墓碑也刻好了,上头安了一张妈妈年轻时候的照片,照片上的她很难得地微笑着,笑得很好看。

三天里,秦程一共也没睡几个小时,只要睁着眼,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抽烟。终于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墓地里只剩下他和高文洋时,他这才鼓起勇气抬头看了看墓碑上妈妈的笑容。

高文洋以前一直反对秦程抽烟,这三天却是没有劝过一句。他从口袋里拿出烟主动递了根给秦程,还用打火机打着火,送到他嘴边,“我在大门口等你。”

秦程用力吸了一口烟,摇摇头,声音沙哑地说道:“不用了……我在这儿只会让她不开心。”

“小秦!”

秦程又吸了几口,把长长的烟柱吐出来,“走吧,我们回宁城。这几天我们俩都不在,得赶紧回去看看。”

高文洋关心地说道:“你开车行吗?要不要坐我车回去,回头让司机再来取车。”

“不用了,我没事。”

“小秦……”

“那……那也好。”高文洋又拍了拍秦程的肩膀,拿根烟陪他一起抽着向墓地外走。大舅舅挽留秦程吃午饭,秦程婉拒后向亲戚们道过谢,和高文洋开着车,一前一后地驶离小镇,驶上了通往宁城的高速公路。

即使在一个人的时候他也哭 不出来,不知道这样说算不算不孝顺,妈妈走了,秦程更多的感觉反而是解脱,为了他,也为了妈妈那段毫无意义毫无快乐的人生。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妈妈为什么恨他,那对妈妈是段地狱一般可怕的经历。因为他不是个在亲人们期盼中出生的孩子,而是被欺骗被伤害的活生生的证据。一个来自偏远穷苦海滨农村的漂亮女孩子,仅仅因为几句花言巧语就深深地陷进一场并不诚恳的爱情。学长只不过是出于猎奇心理,她却再也无法自拔,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来挽留他,甚至于愚蠢荒谬地想到了孩子这一招。在那个念头,怀孕的女生自然只有被开除这一条路,回到家乡后仍然不死心的妈妈坚持着生下了两个人的儿子,但学长早已经忘了当初随口说出的誓言。未婚生子的妈妈从十里八乡好不容易才出现的一个大学生,变成了闲言碎语嘲讽讥笑的对象,从小就好强的她,大半辈子都只是乡村学校的一名民办教师,用一点微薄的收入养活自己和儿子,直到四十多岁才因为教学成果优秀好不容易转正并调入县中。

那个给了他生命的男人,后来偷偷地见过秦程一面,不论身材还是五官,两个人都很相像。所以秦程也就成了妈妈身边一场永远醒不来的噩梦。秦程还记得自己上小学那一年外婆抱着妈妈痛哭的样子,苍老不堪的外婆满脸都是眼泪,她用浓重的方言一遍一遍哭喊,当初叫你不要生不要生!生下来你又不管他!你生他干什么?干什么?作孽啊!作孽啊!外婆在哭喊的时候,妈妈就一直盯着他,那双眼神锋利冰冷,让他害怕,让他感觉如果有刀,妈妈肯定会握在手里向他挥舞过来。

全是一冷,秦程咬牙忍住一阵汗毛倒竖的凉意,双手用力握紧方向盘,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驱散脑子里这些可怕的回忆。一个人的车里太安静,随手按开收音机,听着里面随便哪个台放出的歌。这几年工作忙,也许是因为年纪大了,对当下流行的歌曲十分不了解,主持人说的几个歌星名字和放出来的歌都陌生的很,听在耳朵里也觉得更像噪音而不是像歌,无奈之下一抬手又把收音机关了,换成CD.他对歌没什么研究,这些CD都是助理随便去买的,有一些是高文洋送的,他通常看也不看,拆了封之后就放进车载CD机里,反正一次可以放好几碟,随便换着乱听,总能找到点儿能听的。

干净舒缓的前奏响起,唱歌的是个低沉温柔的男声,语言听起来很怪,不是英语,也不像法语德语俄语,听着一些音乐的细节,放佛带了点中亚那边的气质,估计是高文洋在外头瞎转悠时候淘回来的。听不懂,但是很好听,虽然说哀伤的时刻不适合再听哀伤的歌,可这种用陌生语言唱出来的歌,一下子就撞进了秦程的心底,慢慢地研磨在他已经很久没有愈合的伤口上,在麻木里研磨出一丝久违的痛楚。

三个多小时的车程里,几盘CD循环播放,全部转一圈,再次听见这首异国歌曲的时候,车已经进入宁城市区,驶到了他的公寓楼下。高文洋的车没有出入证,拿了张临时卡陪秦程一起开进去,停好车,又和他一起下车上楼。

秦程打开房门,看高文洋还要跟进来,不由轻轻一笑,“行了,我又不是孩子,不用你一直看着我。”

高文洋不由分说推开他,大大方方地换过鞋走进屋里,“干什么?过河拆桥?开这么长时间的车,我就不能在你这儿歇歇?你闻闻屋里这味,赶紧把窗户打开!教你少抽点烟,到处都是烟味!熏死了!”

秦程明白老友的好意,也实在是太累了,他现在急切需要的是一个热水澡,和一场昏天黑地的睡眠。洗完澡换上睡衣走出来,高文洋已经熟门熟路地从储藏室里拿出一瓶度数很高的白酒,倒了一杯递给秦程,“平时我都劝着不让你多喝酒,不过今天可以来一大杯,喝完晕晕乎乎地去睡一觉,睡醒之后忘掉一切烦恼。”

空腹喝一杯白酒,睡着的速度果然很快。高文洋帮秦程掩上卧室的门,按着太阳穴走到沙发边疲累的坐下,端起另一杯白酒喝了一口,辣的倒吸凉气,从舌尖到后脑勺都发麻。

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几小声,提示有未读的短信,拿起来看看,宁城移动欢迎您。把短信删了,手机翻盖在高文洋手里关了又打开,他盯着由亮变暗的屏幕看了一会,按开通讯录,向下翻找到简念的号码,犹豫着,按下拨号键。

简念在电话里拒绝了高文洋的邀约,理智告诉她,她现在应该和秦程以及跟秦程有关的人都保持距离,因为那些难以磨灭的往事,和更难以磨灭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