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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月留光(5)

的士司机以为他搭车,抱歉讲了句,“唔好意思,阵间要去尖沙咀交更,过唔海。”

于是甚至连一句寒暄也没有,男人就已移开视线,同司机闲聊起来。

子夜答:“唔紧要,我接人,唔搭车。”

司机随他话语又看向陈纵。

俊男靓女站一处便是风景,过路人也早已将二人频频打量。

这风景另有微妙之处。儒雅青年和机车少女——两人风格如此迥异,颇有反差,却又某种程度十分相像。

不是说外貌,外貌并无相似之处。

也不是着装,着装风格更是全然不同。

是一种极为雷同的剔透气质,由斯文的谈吐言语间不经意流露。

司机也很好奇,自然而然问出了这个问题:“佢喺陈生细妹?” (她是陈先生的妹妹?)

子夜被问得愣了一下。

“表妹?戴小姐?”司机旋即看向陈纵,揣测她身份是定居海外的知名女性文学畅销书作家陈沪君小女儿,年纪也对得上——难怪不讲白话——顿时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

陈纵不答,看向子夜。

听见他答:“唔喺。” (不是)

对方又问,“女朋友?”

仍是那句:“唔喺。” (不是)

司机不敢再多八卦,笑着打哈哈,“我走漏眼,唔好意思。”

气氛对陈纵来说有些尴尬。她垂眼听闲谈,没有多话,也没想着将自己从这“不知道是陈生何人”的尴尬身份里摘出去。

沉默时分,陈纵才接了话头,“刚才他也问我你是什么人。我说……”

她故意卖了个关子。

子夜也很好奇。“你怎么讲?”

陈纵按了手机播放键——

“佢喺中文绑教书,上堂时课室塞到爆。”

熟悉而机械的谷歌翻译腔在最大音量下放送。

像看了什么无厘头电影,司机骤然大笑起来,“冇错。陈生好靓,真人靓过上镜,教得功课,写得好书。”

“多谢。”子夜自然道谢,递去车资,又问,“和朋友吃哪家?”

陈纵意识到后头那句国语是对她讲的,望一眼街边漆黑店面:“约好在翠华见,谁知歇业了。

早歇业八百年了。

“黑麦嗦仔?”(应是“係咪傻仔?”,意为:是不是傻子?)

陈纵听见他讲了句广东话,没听懂,偏了偏脑袋。

司机跟着笑了起来。

子夜没解释。又问,“换家餐厅?”

过口岸换手机卡,联系不便,餐厅也只得在这附近找。

司机倒是好奇,“依家好多人礼拜日坐车去深市吃喝玩乐?嗰边好食又唔贵。” (现在都周末坐车去深市,那边好吃又不贵。)

“有几间唔错。”子夜仔细想了想,“或者,银龙,陶源?”

“附近冇乜好茶餐厅。” (附近没什么好茶餐厅)

也是,这片多印度馆子。

司机绞尽脑汁,灵机一动,“或者Home Sister Family?价钱合理,任食打边炉唔过500蚊,可以去试下。”

陈纵立刻说,“你带我过去?”

子夜说好。

过了上一趟地铁到站的人流高峰,这会儿街上人已少了些。子夜走很快,向来也没有等人的习惯。陈纵也没急着跟上,落下一程,视线长久落在子夜身上。

子夜觉察到她的目光,没多言,渐渐放慢脚步。等她跟上,方才讲了句,“这两年好很多,但仍旧不如内地便利。”

陈纵没应。

子夜静静等了一阵,久没等到她出声,主动问,“想说什么?”

陈纵笑道,“你就不想说点什么吗?”

问候对你来说太俗。你大可随便说点什么,我分明提供了很多素材,才敢来找你。

对我如今的人生,恋爱,你半点都不好奇吗?

你对我这个人,就不好奇吗?

子夜亦笑了,“我该问什么?”

陈纵难掩失望,整张脸耷拉下来。

“问你问什么一直盯着我看,”子夜偏过头,“为什么?”

陈纵语塞。半晌,半晌,才开口:“我想喝便利店饮料。”

听语气好似半夜被只流浪小猫碰瓷。子夜失笑,领她进街边便利店挑饮料。

便利店在放内地仙侠剧,老板听见声响,从柜台后抬起头,道,“陈生晚上好,一共卅七蚊。”

这一路谁与他仿佛都很熟,也许子夜看她,与过路人也无异。

子夜付钱时,陈纵终于没忍住讲了句气话,“陈生陈生,人人都认识陈生,不愧住热搜上的男人。”酸溜溜宛如个不得志的前任。

冷言冷语出口,她冷着脸,不让翻沸的情绪到脸上来。

子夜却没理她,低头翻找什么东西。

半晌,将什么东西,连同手头椰青水、葡萄乌龙、蜜瓜豆奶……花花绿绿的饮料,一道给她。

陈纵垂眼,发现是一沓港币,大额零钞都有。

子夜解释,“下次过来,记得带多港币,不要忘了。”

陈纵故意气他,“要是又忘了呢?”

子夜脸上没什么情绪起伏。

垂头瞧她,半晌无奈笑了,如应付什么难应付的后生。

“那就打给我。”

“我还能找你吗?”

子夜道,“记得提前移除黑名单。”

陈纵脸上神情松动,原本攒着的劲叫这话缷了个干净,内在的柔从眼里流泻而出。

她一瞬不瞬看着他,似也想看破他面具下的别样情绪。

子夜八风不动,示意她进店里,“外面冷。”

陈纵没舍得立刻就走。

子夜却毫不留恋,讲完这话,转身,过街,进地下停车场,很快消失在视线。

陈纵在外头站了会儿。街上风很大,双腿冻得通红,她却没什么知觉。转头踏上台阶,整个人飘飘忽忽,只管下意识的往前走。

直至侍应到嘴边的,“请问几位?”变成了一句关切,“你还好吗?”

陈纵伸手抚脸,摸到一手滚烫,还觉得困惑。我怎么哭了?

想开口说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泪水随之滚滚而下,渐渐再也止不住。

自知失态,就近寻了空位坐下。侍应也没多言,由着她胡乱坐下,替她清空餐台上的脏盘,随后又去厨房端来一碟芒果布丁,一杯热鸳鸯,以及主厨做多的一份车仔面,轻声安慰,“你听好:今日大事,来日也都只不过剩一小小,没什么大不了。”

邻座客人也关切问道:“还好吗?”

“怎么了?”

陈纵摇摇头,答不上来。

她用了很多天来消化这一晚,直至某天钟颖突发奇想,问起这一夜她与故人重逢的感受。那时,只剩一句平平淡淡的,“我以为他那样一个人,长不成这样一个正常人。”

子夜,终于长成了一个情绪稳定的大人。

陈纵试着从很多角度来切入这一个离经叛道的故事。

是从十二岁的炎炎夏夜,她结束了市里暑期文艺演出,带着滑稽浓妆,穿着亮晶晶的芭蕾裙,跟在爸爸身后走进那间小院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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