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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笏画颦(19)

那一念之间的心动,他却花了漫长的时间才逐渐平复,才能在见面时待她如初。

这三年来,他亲眼看着她成长成熟,看着她在朝堂之上头角峥嵘、据理力争,看着她运筹帷幄时的谨慎入微和成功得意时的眉眼飞扬,看着她举杯笑对清风明月,看着她挥笔勾画阔海晴天,最后——看着她成为天下第一女丞相。

三年前他故意将她逼到绝境,因为他知道,她终究会脱离他的掌控,成就自己的辉煌。

水沁泠,不同于他身边的任何一个女人。

世人说他惜花成痴,他笑了笑不以为意。他对女人的宠溺怜爱,大多止于枕边的浓情蜜意耳鬓厮磨,他向来自制力极佳,露水之缘便浅尝辄止,从来不被那些情事羁绊。而当他真正欣赏一个女人时,便绝不会对她动多余的心思。

对于女人,他只谈情。对于她,他只谈国家。

所以从第一眼起,他便知道自己不可能会爱上她。不可以,不应该。如同那年夕阳西下,他们并肩走过短短的一程,最终却分开站在对岸。水与火永远不可能交融,除非,天诛地灭。

而今朝,天未诛他,地不灭他。

修屏遥的手指轻抚到她的脸上,缓缓移至发鬓,拧她耳朵,“哦、呀,吃糖了。”

调笑的口吻,不轻不重的力道,从来没有变过。水沁泠睁开迷蒙的眼睛,似乎一时间还看不清眼前的人究竟是谁,“呃——”像是打了一个酒嗝,她忙用手背掩住嘴,兀自咕哝道:“最近怎么变得这般嗜睡,果然那药不能多吃……”

“什么药?”修屏遥闻言一讶。记忆里她的气色一直很好,完全不像有病的样子。

水沁泠却似没听见他的话,摇摇晃晃地支起身子,“凉蟾空对影,折柳送君行,君自离意绝,不知,不知……”这几日来她一直重复念着这首诗,“那个人不允许自己的女人喝酒,真是奇怪得很,奇怪得很……呵呵……”

猛然听她说到自己,修屏遥正要去捉她发尾的手便僵在半空。

“你道,一个男人不允许自己的女人喝酒,究竟为了什么呢……”水沁泠还在自言自语,眼眸里摇漾着月光,“是不是……为了冥想,为了惦念……另一个女人……”

修屏遥的身体蓦地一颤,许久许久,他抬手去蒙她的眼睛,“那我告诉你。”他低低的笑声便附着她的耳朵,从未有过的这般缠绵的倾诉,仿佛下一刻便会哑了嗓子,“难得你长了心肝,愿将我的事记挂在心上,我若不告诉你,恐怕今后都没机会了。”

他微微叹息着笑起,似乎因这凉薄的月色和这醺人的酒香,心旌荡漾着也随她一起醉了,所以容许自己唯一一次的放纵,“你听过之后,便将它忘掉,可好?”

水沁泠打了个呵欠,歪头靠到他身上,“嗯……”声音里又有了朦胧睡意。

修屏遥将下颚抵着她的发顶,一面娓娓道来——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如今细想起来连他自己都有些恍惚,只记得当年他高中榜眼,意气风发,与好友同去苏州城赴任,而后是烟波客棹上的惊鸿一瞥,或许第一眼倾心的已不是她倾城的容貌,而是那一身氤氲着江南水墨的气质,她轻揽紫衣的优雅,她抿唇而笑的端庄以及——无论怎样都看不透的,她谜样的眼神。

“小女子家自姑苏。”便是这一句,从此结下一生的爱恨辗转。

一路同行,到达苏州城时才知,她便是江南郡守的女儿,从此便是朝夕相对,知己知彼。他一直以为自己与她两情相悦,却未料到——

就在他准备提亲的前一天,她竟因为醉酒与他的好友木已成舟,甚至都不等他亲自去问个明白,她便不辞而别,似一缕轻烟,从此走出了两人的世界。七年的等待,杳无音信。

“当她回到中原时,却带回来一个女儿。”修屏遥突然笑了起来,嗓子却是紧的,“你猜她对我说了什么?她说她辜负了我,所以她还我一个女儿,还我二十年的青春,让我等着她的女儿长大,然后——”他的肩膀克制不住地颤抖着,分明是在竭力隐忍那年的痛苦和绝望,“她竟让我爱上她的女儿,一个继承了她的容貌骨骼和灵魂的女儿。哈——多荒唐!多荒唐!”

清楚感受着他胸口的战栗,水沁泠努力咬住下唇,不发出一丝声音。如果,如果她有半点回应,便一定会被他看穿,其实她根本没有喝醉,其实她根本没有睡着,其实他说过的话她都一字不漏地听得清清楚楚,或许,今生也忘不了……

漫长的沉默,终于听见修屏遥喃喃的声音从头顶落下:“你可知,我活了多少年?”

看你的容貌最多不过三十。水沁泠在心下轻道。三年前是这副模样,三年后亦不曾改变。

“四十九……我已经活了四十九年……”修屏遥声音低哑,手指触摸她的发尾,“却一直容颜不老,亦不曾生一根华发,你道为何?呵——”他又自顾自地接上话来,“因为苗疆巫术,她离开七年,便是去学习苗疆巫术。她天生性灵,却也像你一样固执、极端——”他已经笑不出来,“她擅自给了我二十年不老的青春,更在死前将自己的灵魂和思想都倾注到女儿身上,甚至——还为她取了同样的名字,脂砚。”他的话语突然竟变得出奇温柔,是一种,因为太气太恨,太过痛心疾首,所以更加咬牙切齿的温柔!

他爱她,却更恨她——恨她当年二话不说不辞而别,却让他不依不饶地等待了七年,终于等到再次相遇——她却微笑着自杀在他面前,然后用一种更可笑的巫术将他的余生都一齐束缚!她自以为给了他青春,给了他至死不渝的爱,却只给了他孑然一身的寂寞!

就算再给他百年千年的生命又有何用?他的心已经死了,已经随着当年锥心蚀骨的爱一同灰飞烟灭——从此,漠漠余年,孑然孤老。

“看,这就是她爱我的表现。她很爱我,对不对?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爱我了,哈……”

“啪嗒——”水沁泠的手背落了两颗滚烫的液体。一颗是她自己的。

她的心骤然疼痛无比。如果,如果她真的喝醉了该多好,如果她没有听见这个故事该多好,便不用动这番怜惜,便不用衍生出这么多的相思妄念,一发不可收!如果先前只是因为那一丝一缕莫名的在意而动情,那么如今——她更心疼这个男人。

脑中有个念头逐渐清晰,却不等她细想下去,修屏遥已经松开她——

“半醒半梦,你究竟听进去多少?若是听见了——”若是听见了还能装作这样若无其事,才是最令人寒心的答案吧。望着她依然安静的睡颜,修屏遥自嘲地勾起唇角,他更情愿相信她已经醉了,什么都不曾听见,这样最好,再好不过了——

他一笑转身。

“不知妾泪盈!”水沁泠突然轻呼一声,起身像是要拦住什么,还未站稳却又“扑通”栽倒在地,额头便正好撞到石板上,“哎哟——”似乎因这一撞而顿时清醒大半,“修、修大人?”她吃痛地捂着额头,眼角的泪像是被它逼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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