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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笏画颦(18)

修屏遥的唇角勾起一个弧度,“可惜了,有朵娇花近在眼前,却到现在都无法将它摘下。”他还是喜欢把玩她的发尾,有些轻浮暧昧的笑意滑出嘴角,“我心痒难耐,要如何是好呢?”

水沁泠有意错开他的目光,“修大人抽这个时间来找我,便一定不是为了公事。”

又被她岔开话题了去。修屏遥暗暗磨牙,面上却笑容如春,“小女生辰,今夜设宴留香别院,不知水丞相肯不肯赏脸过来?”

水沁泠拿书的手指微微一颤,眸光却始终沉静无波,“令爱生辰,自然该去道一声贺的。”事实上,她早已听说他有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儿,被京城百姓唤作“乌发美人”。也大致猜到他为何流连花丛,却至今未娶。难怪书上说生有桃花唇的男人是情痴,这一“痴”字,最多情也最无情——他唯一只爱过曾经的那个女人。

正因如此,她当初便没有给自己留一丝幻想的余地。

其实真应该感谢他的,还有他的……女儿。

“脂砚极喜欢你写的字,不过相比于你的内敛,她似乎更欣赏你锋芒毕露的样子。呵——你不知,她原本就是个自负的姑娘。”修屏遥突然道,他的嘴角挂了一丝笑意,视线却越过她不知落在何处,“真稀奇,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你当初写下的‘国家’两字。”

水沁泠便也笑了,“当初我心浮气躁,好高骛远了些,还要多谢修大人指点。”这一声“谢”,却说得极为诚恳。她一直记得年少轻狂所犯的错误,当年被杀手围追,剑冷心寒——那一瞬降临的死亡气息已深深刻入了骨髓,所以她绝不容许自己再犯第二次错误。

她从来就是个固执己见的姑娘,固执到——极端,决绝。

“我一直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你的胸怀,你的气魄,后来却发现——”修屏遥故意一顿,转而望着她的眼睛,“我漏看了你最本质的一面,你的……残忍。”

水沁泠微微一笑,并不否认,“有时候,残忍也是一种必要手段。”

“不,并不是,”修屏遥轻笑摇头,“你的残忍,不是对别人,而是对你自己。”

水沁泠的身体有一瞬的僵硬。

“你做事,从来不是依着自己的兴趣喜好,而是你一再暗示自己,那些事不得不做。久而久之,便也成了习惯,甚至连你自己都不自觉。”修屏遥抚唇而笑,他似乎只是简单地阐述一个事实,并未添入累赘的情感。即便曾经见她如雾里看花,这三年来的相处相对,他也已将她看透七分,“你太固执,太……苛刻,从来不给自己退步的余地。即便是你内心极不情愿做的事情,也会逼迫自己去完成它。”他悠悠一笑,“水沁泠,你这样……不累吗?”

“如果修大人真是那样以为的话,我只能说,人各有命。”水沁泠毫不避讳地迎上他的目光,唯有在这个男人面前,她可以坦白自己,或许也是她难得一次的放纵——“这三年来我替太后杀过不少人,手段谈不上有多潇洒。但我早就深陷泥污,也从未想过要成为一枝出水菡萏。我欣赏正直的人,很欣赏,却自认没有本事成为那种人。”她淡淡笑了笑,双瞳沉静如水,“如同当初我情愿接受修大人的嚣张放肆,却不能容忍上官大人的弄虚作假,我可以奉劝谭亦需洁身自好、清者自清,却不曾强求过自己也要做到那样。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命运,自己的……使命。”

她的神情刹那空茫,“若是,很久以前就已经被扭曲的齿轮……又怎么能奢望,它还能找回最初的轨迹?”

黑眸有一瞬的精光大盛,修屏遥忽然扯过她的头发,“所以改变你的,是仇恨吗?”他的脸上再没有笑容,连同眉眼里的笑意,也统统消失不见,“你将自己逼到这个地步,究竟是因为……多深的仇,多浓的恨?”

水沁泠沉默许久没有回答,只静静凝望着他的眼。她像是疑惑,那样认真的,试探性的疑惑,“你告诉我,这些话,算是你额外的关心吗?”

“额外的关心?哈、哈——”修屏遥夸张地大笑而起,玩味地掂量着这个词,“那你先告诉我,你需要吗?”

我只对你一个人的关心,只为你一个人伤神,恨不得就此侵占你的灵魂——你,需要吗?

水沁泠突然垂了眼眸,“修大人言重了,今晚的宴会我自然会去。”

胸口似被一针穿透,修屏遥几乎是踉跄着退后一步,也瞬间清醒了。多么荒诞的一瞬间,在这一端点燃所有的柔情,也在那一端覆灭所有。而他们——从来都是两个极端。

“那么,再好不过了。”

修屏遥转身一笑即去。

华灯初上。

一斛秋月剪了寥落的碎影,白盏盏的像是冬日里窗檐前的霜花,踩在上面似要软陷几分。菊花清酒的香气掺了夜露在小小的楼台弥漫开来,伴着来人细小的谈话声渐而靠近——

“……上个月提拔的礼部侍郎便也是待媛诗社出来的,那姑娘聪慧得很,就是个急性子,做什么事都风风火火的,还需打磨几年……是啊,倒也多亏了有水丞相,如今我朝军威大振,内抚民心外除叛乱,其后顺利遣使与西域三十六国通好,朝廷与潋水城可算相安无事,皇帝也稍微懂事了些……”女子的声音顿了顿,“不知父亲大人可曾调查过七皇子的行踪?如今潋水城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但除了江湖武林,这世上究竟还有何处能让七皇子容身?”

说的七皇子,便是先皇的第七子玄迟,七年前与太子夙婴争夺皇位未成,诈死而逃,而今消失人间不知去处。

相比于女子声音的婉转轻柔,男人的笑声便显得张扬许多,“狡兔三窟,不离本窝。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最危险的地方,难道是——”

话未出口,便被男人掩唇“嘘”了一声,轻笑道:“莫要惊扰了今晚的月色。”

女子点头会意,接过他手里的黄纸灯笼,“女儿先行告退。”

待她离开,修屏遥轻步悠悠绕到假山后面,俯下身,故意使坏地呵气,“就猜到是你。”

枕臂伏在石板上的罗衣女子却没有应声,她似乎睡得香甜,手边还摆着两盏清酒,只是不见了与她对饮的人,又或者她其实一直就在独酌,只空摆了两只酒杯罢了。夜已深了,幽凉的月光照在她半边脸庞上,可以清楚瞧见眼皮下长睫毛的落影。这姑娘的睡相着实算不上雅,宽大的衣袖被褪到胳膊肘后,露出一截藕白纤细的手臂,她却不管不顾。原先的发髻也早已松散,珠花钗钿掉落一地。

周遭一刹那间安静了,修屏遥清楚听见心弦触动的声音,“嗡”的一下子。

这样的心悸,三年前也曾有过一次。当他绕过逶迤的花篱往里面走时,方巧看见她一手扶着额际,一手端着酒杯同芸蛾嬉闹的模样,“偏只男人能喝,女人就不可以?”——那时她的眉尾斜斜一挑,骨子里也沾染了醺然的酒意,随性到极致,却也动人到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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