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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笏画颦(17)

水沁泠脚步忽顿,脸上有一瞬的不可置信。她被修屏遥赶出留香苑的事,如果连谭亦都知道的话,也就意味着——整个朝廷都知道!

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修屏遥这样做,竟是为了她好?!故意和她断绝关系,并散播消息,让全朝廷都知道她不愿与他同流合污,那么——欣赏她的就会变成左大臣的一方。那么,便连鸾姬太后也会对她刮目相看的吧?

不不,不可能,简直荒唐!那个男人怎么可能会这么做?

水沁泠惘然抬了眼眸,远远地还能找到那个男人的背影,他谈笑风生,他轻步雅然。水沁泠站着不动,就这样远远地看着他被人流簇拥着走进金銮殿里,他的脸庞一刹那间被金光包围,所有的罗愁绮恨,也在该一刹那间寂灭无痕。

唯留尽处两盏烛火,在漫长的永夜里寥寥摇曳着。亭外紫薇朱槿,仿佛还枕着小窗浓睡。

水沁泠抬手蒙住眼睛,恍惚间竟以为自己产生了某种幻觉。是否因为多久以前悄然盛放的心意得不到回报,到底有些不甘不愿,才会衍生出这样的……自作多情的臆测。

倘若他会为她付出——那么,一定是只有天诛地灭时才会有的可能。

“水沁泠?”谭亦在前面喊她。

“呵呵抱歉,抱歉。”水沁泠笑着跟了上去。

流光易把人抛,一晃眼便过去三年。

“颐安七年,鸾姬太后力排众议,破格提拔殿试女探花水沁泠为相,辅佐文治教化。幸得女丞相兰心蕙质,筹资大兴女子学堂,更建待媛诗社广揽各地才女,此后女子参政之风渐成。”——史出《女丞相传》时值秋令。画廊外,珠帘卷西风,淡烟染疏桐。

“下了半个多月的雨,总算盼到太阳公公露一下脸了。”西院里晴光正好,芸蛾打来一盆温水放到梨木花架上,开始为水沁泠梳理长发,“噫噫噫,你这头发上都有酸味儿啦!”她麻利地拔下对方簪发的钗钿,一面打趣笑道。

水沁泠便支腮倚靠在花架一旁,手里捧着一本史书,闻言轻笑道:“是啊,雨要再不停,我身上也该长霉了。”空气里还浸润着雨天的潮湿气,这初秋午后的日头暖了,晒得人也昏昏欲睡,水沁泠禁不住掩了个呵欠,疲倦地将书盖在脸上,“怎么是好呢,事情越多,便越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若不是有它们帮忙出谋划策,我也不可能坐到现在的位置。”她的手指抚上颈项的墨玉坠子,若有所思。

芸蛾的嘴角动了动,却不说话。之前水沁泠说能听懂兽语的事她听着还有些玄乎,而今朝夕相处、亲眼所见后便也不得不相信——这三年来,水沁泠每每苦闷发愁时,总会有那些鸟雀虫兽留下线索,比如用“绣囊金衣”重振军队士气,暗遣使者与潋水城签下《相安之协》以及在乞巧夜解散了皇帝庞大的“男后宫”……

心想若让百姓知道这位智赛诸葛的女丞相其实是有军师相助,不知该是怎样的反应?又或者——若水沁泠丢了那颗墨玉坠子,是否便与常人无异了呢?

芸蛾心思一顿,转而觑了一眼封面,惊奇道:“这本《谷梁传》你都研究了大半个月了!”

水沁泠细细的笑声从书下传出:“我的记性究竟如何,你又不是不知。在别人面前我可以夸口说过目不忘,在你面前我可不敢故弄玄虚。”

看似无心的一句话,却令芸蛾的手指僵了一下,瞬即拢了她的长发放进水里,一缕一缕细细拭洗,“沁泠姐又落了不少头发呢。”

“唔……”水沁泠朦朦胧胧应了一声,眼皮逐渐沉得睁不开。她是真的累了。

秋天的院子里满是落花的余香,混合着皂荚的味道,耳边清泠的水声也变成催眠的旋律,水沁泠拿书掩面,就这样打起小盹。很难得梦里竟没有出现那些熟悉的场景,当年幽冷的长廊,萦绕不散的话语,还有漫无边际的黑夜……也像是被哪个好心人泼了一点明黄的色彩,那点黄渐次开成了五瓣的花,极细致的一小朵,边缘是大片的留白,白得透出一点蓝……

最后那点蓝仿佛一瞬渗透进了心口,变成种子,植根发芽,“折柳……折柳送君行……”水沁泠模糊地呢喃了句,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梦境并不出奇瑰丽,却温暖无比。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只恍恍惚惚记得当时那人抚弄发丝的力道很是轻柔,似乎在梦里也能感受到对方唇边的笑意……

那双唇,胭脂色,润泽含光。

为何竟变成了桃花唇?

为何,竟变成了他……

果然因为是梦,所以才能这般肆无忌惮么?三年前斩断的情丝,来不及倾诉便被浇熄的热情,却像是犹未燃尽的死灰似的,总是留着些余热,而这余热,只可释放在梦里……水沁泠在半醒半梦中如是想着。直到对方的手指触摸到自己的头皮,冰凉的温度一直刺透了经脉骨髓,她赫然从梦中惊醒,“芸蛾,你的手好凉。”她喟叹,并没有将书从脸上拿开。

只有水珠清冽的声音,没有回答。

“鬼丫头!”水沁泠笑嗔一句,一手拿开书,一手突然就从耳后捉住对方的手指,侧仰过脸来,“我道——”

话音戛然而止。

水沁泠瞪大眼睛望着眼前的男人。他还是那个风流昳丽的他,明明脸上没有笑,偏那眉眼里都是笑意丛生,远远比过那春日的桃花夏日的荷。

“小、女、子。”

第六章 陶然共醉菊花杯

“修大人。咳。”

水沁泠面上一赧,低头便瞧见水盆里自己的倒影,长发没有擦干便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头,发尾连绵往下滴着水,连衣襟也被浸湿大半。她的头发原本就稀疏,如今蘸湿了水更是少得可怜——怎么偏被他瞧见了这般模样?

她心下懊恼,撇眸看见水面还飘着几片桑叶,显然是他摘来的。

“听说用这东西洗了能生头发。”修屏遥顺手捉过她的头发,指腹轻轻摩挲。三年的时间说短不短,她的发尾也愈见枯黄了,“呵——你是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对吗?”他揶揄道。

水沁泠抿唇笑笑,算作默认,“修大人怎会来此?”

“我连皇帝家都进出自如,偏只有这丞相府我进不得了?”修屏遥笑着反问。说来也巧,他进府时正好看见芸蛾为她洗头,心下起了玩心,便支走了芸蛾,也没有喊醒她,“我倒要问问看,姑娘家哪有像你这样不爱惜自己的?”他轻哼一声却更像是叹息,转而对上水沁泠疑惑的目光,他扬眉好笑,“怎么?我的手艺就不如她?”

“相反。若论全京城最惜花之人,修大人若居第二,谁人敢居第一?”水沁泠玩笑道。

如今朝堂之上逐渐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有她天下第一女丞相从旁协助,鸾姬太后也替皇帝收回不少权力。三位权臣虽各怀心思,却也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而她和修屏遥也从来只在暗中较劲,表面上却以礼相待,偶尔打了照面也会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倒是没有左右大臣之间处得那样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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