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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娘事 下部(25)

谭胖听了心一动,还是礼貌的讲:“罗太太是好人,这几日,多亏她帮我的忙了。”

看了老罗一眼,又讲,“实际说起来,我和小罗也就是一面之缘,不过小罗不错的,挺有本事!”

老罗听了却似乎有点恼了,又磕了烟袋讲:“他有啥屁本事!”

烟锅里有一点碎小的火星迸出来,烫人的红,谭胖看着老头子的神色,轻轻讲了句:“不管是西医还是中医,甚至是什么都不会的人,只要是存着救人的心,就是好的。”

又讲:“不管怎么样,儿子就是儿子,再不喜欢,也比没有强的多,多吧。”

“而且,老先生心里,也是记挂小罗的,对吧。”

“小罗,也一直记挂老先生的眼睛呢,其实,老先生你完全可以找家医。。。。。。”

“我不会去的!”老罗站起来,嗓门有点大,谭胖愣了下,叹口气,讲,“我话多了,老先生别责怪。春冷可害人,老先生还是早些去睡才好!”

老罗鼻子里哼一声,讲:“这个我自然比你清楚!”

谭胖对着脾气古怪的老头子微微摇头,转身回去,背后忽然又传过来老罗低低的声音:“谭小姐的病症,可是顽症啊。”

谭胖脚步一顿,回答的声音有些颤,讲:“老先生这是何意?”

老罗倒安静了,依旧坐在门口吸旱烟,吸了几口,才说:“要说谭小姐的年纪,怎么也不应该是先生家的小姐吧。”

谭胖心里吸了一口气,走过去讲:“老先生果然不是凡人,我也不瞒你了,她这个病,我托了许多人问过,都是无能为力,现在,我也只是希望她还活着的时候,能过的好些。”

老罗吸吞着烟听,烟气雾一样喷在空气里,老罗哼了声,说:“顽症确实是顽症,但还没治,就跟你说无能为力的,就一定庸医!”

谭胖听了心中一跳,讲:“老先生的意思,你可以治的好她?”

老罗咳了声,顿了顿讲:“她这样的先天之症,后天要说痊愈就好比是女娲补天,是万难的事,老罗我从不说瞎话,你家小姐这病症,我至多,也只能是往前一步是一步。”

谭胖一听喜道:“但女娲终究是补成了天,老先生尽管放手来治,治不好我一定不会怪罪,要真能让我家姑娘多活几年,那老先生就是我家的大恩人,谭某一定重重酬谢!”

老罗讲:“我也只是,看你不容易。”

谭胖说:“我却觉得,近来是最开心不过。”

老罗笑起来,讲:“看来,先生你也不是个凡人咯。”又问,“小姐的真正年纪,先生方便的话能否告知在下不?”

谭胖讲:“听她自己说,应该有25了。”

“25?”老罗的一头白发在风中有丝丝凌乱,叹了口气,老头子讲,“小姐这样的先天衰症,小儿心智不长,身多早夭,她能活到这把年纪,也算是个异数咯!”

老罗说:“怪不得我上次探她的脉,已现败相了。”

谭胖在灯下望着熟睡的眼睛,小姑娘睡熟了,嘴巴里还叽里咕噜的,翻个身,被头踢掉一点,又自己抱牢着自己,谭胖帮她拉好被子,看着小姑娘的长睫毛,想到她烧的有点偏咸的小排骨,记起她晚上开心的拉着自己讲:“我真没想到,日节可以是这样过的!”忽然眼睛就有点泛酸,心口也是。

天已经泛了一丝丝的白,一个夜归的旅客啪啪啪的拼命叫门,引得山上山下一片狗高低的吠,听起来,哭一样。楼底下似乎罗娘已经迎了出去,依旧的大嗓门:“我说先生,你又喝酒了啊?这么晚才回来,也不怕巡街的兵把你逮了去!”

楼下闹哄哄的,这种纷乱感让谭胖觉得说不清的烦恼难过,谭胖忽然抱住了自己的头,手掌捂的紧,把一张胖脸隐在一片黑暗里,谭胖讲:“你千万,别再剩我一个人。”

二十二,针

前一日,眼睛才讲喜欢学堂,第二日,就闯祸了。

她打架了。

为小棒棒打的。

小棒棒是眼睛的同桌,一个黑乎乎小样样(沪语:小样指个子小)的小男孩。

所以,他被推倒在地上的小模样格外的显得可怜巴巴。

小棒棒眼泪含在眼睛里,自己拍拍屁股站起来,然后,又被推倒了。

推人的大男孩子盛气凌人的,讲:“你爹是个棒棒,你念啥子书吆,过来给我挑书包!”

“也给我挑也给我挑!”一帮子的男孩子涌上去,一个个的小书包垒在小棒棒身上,小棒棒仰面趴在地上,终于忍不住哭出声了。

这个时候眼睛就在后面抿嘴看着,她很生气。

虽然和小棒棒只认得了一天,但小棒棒对眼睛真的不错,昨天课间休息的时候,眼睛站在那个看起来有点悬的秋千上,小棒棒在后边很拼力气的帮着推,眼睛觉得自己变成鸟了,再高一些,就可以窜到那棵黄角树上了。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让眼睛有点疯狂,她痴笑了喊:“高点再高点啊!”

小棒棒推的更用力了,汗都出来,嘴巴里却不安的叫着:“谭菁你手抓紧咯啊!”

学堂外围黄斑斑的墙面上,不知是谁描了长长一幅画,有房子有人,虽模糊了,线条倒柔和,眼睛用手摸摸,很惊奇的发现上面的颜色是抹不掉的。

眼睛问:“这是用啥画的呀?”

小棒棒摇摇头。

眼睛又问:“那画的是啥呢?”

小棒棒说:“我娘说,这个叫贞洁牌坊。”

“哦,”眼睛看看那牌坊,原来不是房子,怪不得门这么高,柱子这么细,眼睛摇摇头讲,“画的不好,噶细的柱子,噶高的门,倒下来压到人哪能办?”

想想又指着画里面的人讲:“这个人也老奇怪,啥地方不好站,非要立在牌坊前面,被砸到也是活该!”

小棒棒冲她笑笑,没说什么,眼睛也冲着他眯眯眼笑,眼睛觉得,小棒棒很乖。

但是,居然有人欺负这么乖的小棒棒。

眼睛看着小棒棒的眼泪,下了一个决心。

晚间谭胖来领小姑娘的时候,眼睛已经给罚站了半天,小姑娘倒是理直气壮的,话讲的很老成:“同学之间打打闹闹,是很正常的。”

谭胖苦笑着,讲:“你这个是打闹吗?你把人家推到茅坑里。”

“是打闹。”眼睛摊摊手说,“我打了他一下,伊自己笨,偏要朝茅坑那里跌,我也没办法。”又讲,“再讲伊嘴巴本来就臭,吃两口大便也没什么咾!”

谭胖佯装生气讲:“下趟不可以再这样!做错事体嘴巴还老(沪语:这里指强辩)!”

眼睛看看老谭扳着的面孔,悄悄拉起他的手,讲:“哦,晓得啦!”

晚上是老罗第一次给眼睛扎针,讲心里话眼睛是害怕的,自上一次老罗给自己医脚小姑娘就怕起来了,老罗头上的白毛,老罗眼睛里的白膜,还有气力大的长老人斑的手,都是让眼睛害怕的理由,更重要的是,在那个医脚的晚上,那间晕沉阴暗的房间里,眼睛在老罗的头顶上,又发现了那只她追不到也甩不掉的蝴蝶,它就叮在老罗的白头发上,站在他的一根头发丝上,瞪大了一对凸起小包一样的眼睛望着自己,眨都不眨一样,表情,是戏谑的。眼睛的心里忽然就恐惧了,她觉得,说不定,老罗就是那只蝴蝶的主人,或者,相反。